窗外的風景

太陽已然昇起。哈利之所以知道，是因為有陽光灑落他臉上。事實上，那陽光如此之盛，映得他幾乎睜不開眼。昨天他除去了窗戶上的隱藏咒，還收起了活動窗板。他需要看一些外面的東西，一些不涉及私人情感的東西，一些... ... 跟羅恩無關的東西。

窗外的霧氣正在消散，午前時分，滿城市的水分子漸消漸隱，閃爍著燦燦輝光。天空中光彩輝煌，銀色微粒自枝頭嫩葉滴下，那裡的每一個生靈都在高聲呼喊著春日陽光。屋頂上閃閃發光，小鳥攜著各式各樣的築巢材料，啁啾著跳過枝椏。

在他身後，茉莉．韋斯萊淚流滿面。如今他已熟知每一個人發抒悲痛的聲音。她已經服過鎮定魔藥，於是默默地流著淚，不再像昨天那樣抓撓廳堂，尖叫地否認事實，失控地胡亂嗚咽著愛子之名。

燦爛陽光照進了窗戶，哈利的雙眼盈滿淚水。他回過頭。

羅恩躺在床上，他的母親蜷縮在他身邊的一張椅子裡。金妮坐在那椅子的扶手上，臉頰依偎著茉莉光彩不再的紅髮，手在他母親不斷打顫的背部上方搓揉畫圈。比爾和喬治並肩站在床腳，他們的下顎稀稀拉拉長著鬍荏子，還因悲傷哭紅了臉，一副萎靡不振的樣子。查理在走廊對面，他不久前辦了退役，從羅馬尼亞幻影移行而至，坐在他不停啜泣的雙親身畔守了一整夜。眼神空洞、神情木然的亞瑟被叫去樓下簽署文件，一個聖芒戈的研究巫師爭辯說他們實在應當允許一個破解詛咒的工作小組執行咒語屍檢，但他駁回了。

大約一個鐘頭前，芙蓉咕噥著一些像是做早餐以免有任何人肚子餓了，很得體地溜去了廚房，如今敞開的房門處飄來了一絲非常隱約的咖啡香。雷姆斯和唐克斯稍早之前就已經離開了，也好留給韋斯萊一家一個不受打擾的空間。

赫敏在她的房間裡；宣布羅恩死訊的治療師堅持她要服用一劑魔藥躺下來好好休息，然後就把她藥倒了，至今仍昏迷不醒。

沒有人，尤其是哈利，預料到赫敏會崩潰。那時她屏住呼吸發出一聲奇怪的嗚咽，而後迅速發展成絕望的尖叫：「不！」最後韋斯萊先生和比爾不得不奮力把她從病塌上拉起來，堅定地引導她離開房間。早已有貓頭鷹送了支港口鑰給阿德里安．海斯托克，現在他就陪在她身邊，儘管服用無夢睡眠魔藥意謂著她將有好幾小時不會清醒過來。

哈利走過去碰了碰金妮，然後是茉莉。過去兩週以來，他一直在建立一個習慣以馴化自己接受碰觸，好讓自己可以在需要時提供安慰。這不是自我懲罰，真的不是。早在一個失眠夜裡，他半拙地自瀆短短幾個鐘頭後就做下了決定，要是他打算讓一個虛情假意像是西弗勒斯．斯內普這樣的小人親吻他，他最起碼可以為真正重要的人好好努力一下。

碰觸他們時的寒意，讓他在接下來的夜裡有一半時間渾身冰冷到失控地顫抖起來，另一半時間則因魔法部大火的記憶死灰復燃了，還有那些幽靈入侵他的噩夢，而致輾轉反側、夜不成寐。

但哈利是很固執的，而他的朋友在一開始的驚奇之後，也開始回以擁抱。金妮用力摟住他，在他耳邊低聲說了些令人忸怩的事情，赫敏待在他懷裡，前前後後輕輕搖動不發一語，雷姆斯簡短的給他一個擁抱，輕拍他的背，唐克斯則掛在他的脖子上，關愛的抱緊他，差點沒害他撞上牆，至於喬治——嗯，喬治很用力的摟緊了他，然後撤身後退仔細端詳他。哈利漲紅了臉暫停了一下動作，才迎視著他點了點頭。

此後，喬治不時會擁抱他，不過常常是等到他們獨處的時候。儘管羅恩還在世時什麼事都不會發生，但哈利仔細想過，在吻過斯內普之後，他不可以再降格以求，而且要是他不開始奮勇抵抗伏地魔的詛咒，他的餘生就注定要拿嘴裏的斯內普舌頭、繞在斯內普脖子上的項圈、還有騎在斯內普的大腿上前後磨蹭的記憶來自瀆了。

那可不行吶。所以要是喬治．韋斯萊想要他，他也會傾全力去對喬治感興趣。

斯內普要他再也別回蜘蛛尾巷，而他截至目前為止都當他說的是真心話。過去三個月以來，他幾乎每天都待在羅恩的房裡，讀書給他聽，陪他玩遊戲，喂他吃巧克力蛙，甚至幫忙梳頭髮，盡量保持身體接觸，做他曾認為做不到的事情。

有一天，哈利冒險踏進麻瓜倫敦，買了個ＣＤ隨身聽，還讓零售商挑了一張曲調歡快不刺激的音樂精選集。他特別強調要活潑精神的曲子，而不是哀傷的。「不要悠揚美妙的，」他差點脫口而出。

這段時光的生活節奏，羅恩那脆弱易折的天真，以某種方式攢住了他，而他慶幸自己最後敞開了心房，欣然接受這個被悄悄掉包了的孩子。記憶裡過去那個羅恩的身影還沒變得太過模糊不清時，哈利就已逐漸習慣這個身材瘦長、表情呆滯、孩子氣、被困在羅恩的軀體裡看起來很像羅恩卻又不是他的小伙子。旁觀他衝著牆上緩緩改變的色彩咧嘴微傻笑或把盤子裡的食物扔到大腿上或吮著套頭毛衣的袖管入睡，傾聽他快樂的尖叫發出霧笛般響亮刺耳的聲音，看他日復一日活在一個顯然毫無意義可言的世界裡，這點點滴滴讓哈利逐漸接近他，愛上這個不會照顧自己的陌生人。他學著去珍惜眼下的他，不再多想。

久而久之，他終於原諒他取代了羅恩的位置。

如今他走了。兩個都走了。哈利跌坐在羅恩睡床的一個角落裡，木楞楞地望著。那軀體已然僵硬，皮膚上帶著淺淺的藍，像是乳脂分離不再適於飲用的牛乳。不過，他看起來很安祥，那一頭蓬亂韋斯萊家註冊紅髮支楞著，被枕頭襯得油亮油亮的，很精神。哈利盯著床單上虛握著的長滿雀斑的雙手，指甲全都被咬到肉裡頭了。

他抬眼望去，望進了金妮的眼中，但她迎視他的姿態裡，沒有請求，沒有算計或監視的意思。她早已洗去因佔有慾而生的渴求與怨恨，最後僅存一絲隱痛。她的目光看似來自遙遠的他方。片刻後，她掉頭在她母親耳邊說悄悄話，那怯生生的一擰肩，讓哈利覺得她是在無意間模仿了羅恩的舉止。茉莉搖頭拒絕了，金妮又低聲催促，勸說了好一會兒，才協助她的母親起身離開座位。

即便站著，茉莉也是副彎腰駝背、支離破碎的樣子，她的頭髮像鳥巢，長袍皺巴巴的，明顯在她蹣跚地走向門口時造成了妨礙。母女互相攙扶著依一步步走出房間，臨出門的時候，若不是金妮的手臂引導她往外走，茉莉可能會往回走。

哈利、比爾和喬治組成的沉默鐵三角維持了一會兒，拉在他們之間的界線因疲憊而變得很緊繃，要是有人動了下，另兩個就會抗住崩垮的誘惑，猛然往上一跳。漸漸地，哈利意識到那對兄弟不上不下地卡在某種半夢半醒的煎熬中，需要有人准許他們停止扮演儀杖隊，去尋求他們所能得到的休息。

「我要陪他坐會兒，可以嗎？」他表示道，喉嚨差點因悲傷梗得說不出這樣聽起來很熟悉隨性的一句話，一句打自治療師通知他們，羅恩的逝去已經不可避免之後，赫敏每晚都說、說了一個月之久的話。

喬治含含糊糊的回答：「我想我該接受你的提議，對吧？我可能要趕緊下樓去囫圇喝杯茶填填肚子，如果沒有人介意的話。」他渾身哆嗦，像個突然從噩夢中清醒過來面對令人震驚的現實的夢遊者，然後聽從他兄長的指示，幾乎是悶頭悶腦地轉過身。

比爾疲累地伸手蓋住他的眼睛嘴巴，搓揉臉上的傷疤，彷彿悲傷令傷疤隱隱作痛。「給我半個小時躺躺就好，」他對著床上的屍體喃喃說道。「我保證不會離開太久。」

「我們不會有事的，」哈利輕輕說道。他目送兩個男人步出門外，那兩人在門口回望他的眼神，彷彿越過此門便意味著留下了一部份的生命。

哈利手持魔杖，又等了一會兒，才默默施咒將門關上。他待在這裡，即便離開此地留給這家人一點哀悼的空間，可能才是更具同情心更顯得尊重對方時也沒離開，是因為他一直希望能有機會和羅恩獨處一下。無需太久，只要一點無人打攪的時光就好。

自那些咬得亂七八糟的指甲攫獲他的注意力以來，這是他第一次碰觸那些指甲。冰涼、僵硬、徹底失去彈性。他沒嘗試去握死者的手，而是反覆輕撫那一束束鬆散的橘紅色頭髮，他的好友最活力四射、最——好吧，是最有羅恩樣子的殘跡。

然後，哈利深吸一口氣，彎下身扶起那知不合作、聞起來也冷冰冰的屍體，輕手輕腳的抱在懷裡，並留意到在那身柔軟的棉質睡衣裡的僵直骸骨。真奇怪，感覺怎麼會這麼清晰呢？他摟著的是一具空盪盪的皮囊，從出生到昨晚八點半都一直裝在皮囊裡的東西，已經洒了個精光。某種不可或缺的重量不在了。羅恩不在他塵世的遺骸裡，這是神祕但無可否認的事實，儘管傷透了他的心，卻也含蘊著最為渺茫的一絲希望。因為這也意味著，羅恩的靈魂自由了。

好吧。哈利奮勇抵抗心底彷彿冰山一樣磨耗著自己的冰冷團塊，笨拙地摟緊了羅恩。就這樣了，他的最後一次機會。哈利追回不了這段無法碰觸羅恩的時間，但如今他將他的好友抱在懷裡，以謹慎輕巧到幾乎沒半點動到床墊的動作，搖晃那副僵硬的軀體。「對不起，哥們，」他低聲說道，隨即沒什麼信心地住了嘴。把心裡的話大聲說出來，聽起來比他原本預期的還要蠢，若是細想他想說的話，也許也會有同樣的感覺，不過他佯裝這只是真情流露，他所環有的情感確保他能發肺腑之言。

「不公平，人生他媽的不公平，你知道嗎？」他對這點老掉牙的人生智慧嘆口氣，然後突然間他腦袋裡真正想的事情一窩蜂衝了出來。「你是我這輩子最好的朋友，我很清楚這一點，哥們。你要不是我朋友，也許你現在還活著，而我是死掉的那個，我對這結果很抱歉，卻連跟你說聲對不起都不行。沒你在身邊好可怕，從此我就他媽的孤孤單單一個人了。」

然而他不應該是這副德性。波特，振作起來。

他氣乎乎地用袖管抹了把眼睛，過程中動到了眼鏡，害眼鏡歪歪地掛在鼻頭。「哥們，我們愛你，我和赫敏，會永遠愛著你，知道嗎？你，」他的聲音哽咽，「你這個大傻瓜，你是英雄知道吧。謝謝你救了金妮。我——」他不得不又停下來，凝聚起足夠的音量繼續開口說道：「我真希望我能做你的兄弟，羅恩，但我做不到，我沒法跟她在一起。」

他嘆口氣，單純地摟著好友的軀體聊以告慰了一會兒，無懼身上的鬼魂可能要搞什麼鬼。他身上的罪惡再也傷害不了羅恩了。坐在這裡，抱著他，感受著沿著靜脈層層積累的堅冰，明白自己可以繼續擁抱羅恩，再不會有人受到傷害，是多麼美好的感覺。他一直在等這個……這樣的解放。他可以把羅恩按在他纏滿詛咒的胸膛，不用去管那些鬼魂會不會伸手——

哈利突然明白過來了，那股痛讓他疼得發出呻吟。他鬆開一隻手，摘下被胡亂滑落的淚珠弄得霧濛濛的眼鏡，一汪表層不住發戰的淚水顫顫巍巍地掛在他的下眼瞼上，不時有個眨眼讓過多的淚滴溢流到兩頰。他的呼吸粗嘎，他小心翼翼地搬動羅恩，端端正正地放回睡床，然後注視那頭閃亮亮的頭髮散落在枕頭上。「晚安，我的摯友，」他聲音嘶啞的說，儘管此時是早晨，陽光明燦燦的、帶著令人無法忍受的祝福的，開闊了整個房間。

他沿著羅恩乾燥削薄的臉頰，拂平一隻手的指關節，同時另一隻手輕輕一揮，在窗子上重新施了一個隱藏咒。睡床隱入黑暗中。

哈利厭惡地做個怪相。無怪斯內普那時紮紮實實的甩了他一巴掌。才不在乎我是否傷害了你。不在乎。斯內普以這直白的動作為開端，表達了他的意思。好吧，是很殘忍，但卻是事實，至於他的感受是好是歹，他可管不了。他原本可以輕輕揮下魔杖，拿斯內普的命來換羅恩的命，畢竟，這世上會有人想念斯內普嗎？以這屋子裡的每一個人思念羅恩的方式想念他？不可能有的。他真走運，因為哈利沒選擇以命換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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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禮僅限家人參加，但廣義來說，這意味著格里莫廣場全體住民都聚集在墓地。當赫敏在一邊巴著哈利的一隻手不放時，神態溫和、弓腰曲背的雷姆斯就保護性地緊緊站在哈利的另一邊。不過幾分鐘時間，層層疊疊的鬼魂就把他們的手指凍在了一起，於是赫敏出於對他、對她自己的憐憫，很遺憾地皺皺眉頭鬆開手。哈利的手立刻伸向魔杖，像抓救命稻草一樣緊緊握住。

初生細草的氣息芳菲，一陣狂風突然襲來，吹皺了弔唁者沉重的長袍。在周遭林木的嘆息中，似乎有哆哆嗦嗦的低唱逐漸響起。哈利仰望天空，臉上斑斑點點的韋斯萊先生吸滿空氣重做嘗試，這一次用一種有點飄忽的嗓音，大聲地反覆誦念咒文。他的兒子一個接著一個加入，讓詠唱聲變得愈來愈渾厚低沉，儘管聽得出他們的聲音在發顫。接著金妮較高亢的嗓音和芙蓉的女高音開始以高八度的音程加入合唱，等到雷姆斯的男中音猶猶豫豫但謹慎的合上調子，模糊了兩者間的界線後，哈利發現他的週遭共鳴似地暖和了起來。雷姆斯身旁的唐克斯艱難地唱著走調的曲子，猶如一段錯誤的音符搖擺不定地在悠揚的歌聲中刺進穿出。茉莉的嘴動了動，但哈利分辨不出她是否真的發出了聲音。他垂下頭，瞪著他為這個可怕的場合新買的靴子，那擦得閃亮的靴尖從長袍底下探了出來，距離墓穴邊緣僅有幾英吋遠。他不知道這是什麼歌。輕輕的一個重量在赫敏靠過來時落在他肩上。他們低著頭，佇足聆聽，就連哈利的鬼魂也似乎陷入這魔咒裡。

和聲變了調子，音量緩緩放大，慢慢的，愛撫似的，魔咒一句句地往外盤繞，將羅恩的軀體從安放的平台漂浮了起來。那具裹著布的屍身彷彿一手遞一手、一聲接一聲地轉交般漂向他們，落在草地上的影子猶如一葉小舟滑行海上。平穩的，但伴隨著令人渾身戰慄的氛圍，那些認識羅恩而且愛他的巫師女巫歌詠著放下他的身軀，落入事先挖掘好的洞穴裡，用鮮花和芳草束加以妝點，助他有平靜安祥、不受攪擾的永眠。不管他僵硬的肌肉裡還殘留著什麼魔法，全都會傳遞給大地，而後在每年春天煥發生機，讓草地微光閃爍。

現在有些聲音淡出止息了，但亞瑟和他的孩子仍在歌詠，金妮依舊高唱。墓穴迅速填上土，堆成一個光禿禿的有些裂痕的小土堆，那寸草不生的模樣難看極了。羅恩就在那底下，永遠的消失了。赫敏猛擰哈利的胳臂，哈利的手猛地攢緊魔杖，那截木棍沒有折斷還真是奇蹟。他原本要轉身用他死氣縈繞的雙手安慰她，但她搖搖頭，放鬆緊抓著他的手，猛然把他拽了回來。

那誦念咒語的柔柔和聲已經匯合成一個低沉的調子，那種連續不斷、反覆迴盪的旋律，不是人力所能及的。懷揣共同的驚奇與失落感受，他們佇立聆聽，他們兩人注視眼前的一切。小花朵尖兒鑽出了新翻的土壤，舒展花瓣搖曳在風中，宛如微小的旌旗。幾秒鐘之內，那低矮的長長土堆就鋪上了春日的色彩。

之後就結束了，除了茉莉止不住的一聲嗚咽外，僅餘一派沉默。

哈利又一次奮勇上前，突破那攀附在他的城垛上吸吮生者皮膚的幽靈的圍攻，用雙臂環抱他的朋友，以擁抱回報擁抱。韋斯萊先生別的什麼回應都沒有，只審慎的試著捏了下他的肩膀，顫著聲音說：「哈利，幸虧有你。」這句話差點沒擊潰他。彷彿有讀心術在運作般，塵封許久的回憶翻騰了起來，將九又四分之三號月台召喚到他腦海最前方，隨之而來的還有某個男孩子嗓音在打趣的微弱回響。

亞瑟拖著腳步走回珀西所在的地方；那個回頭浪子支撐他母親勉強站著。裹屍布消失在飛速疊起的散土下，茉莉身體往旁邊一歪，好像就要暈倒了。哈利不怪她。因為他感覺自己的腦袋也有點暈眩，而那明晃晃的太陽和刺骨的微風卻毫不憐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