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這是其中一個壞日子。

其中一個當他脖子上的疼痛是如此劇烈,以致於唯一一個疑問是他的喉嚨將會從哪個方向撕裂開來的日子。其中一個當他高燒如火灼,當他變得相信那該死的藥劑比困擾他的事情還要糟糕上十倍的日子。其中一個當他躺在床上蜷縮成球,質問自己諸多嚴肅的問題,像是何以他無論如何都要經歷這一切的日子。他的餘生除了去試著忘懷一切外,還有什麼好期待的?


沒有特定一件事物是他想用生命去從事的,雖然他得承認這不是某種他曾多加考慮過的事情;沒有任何一個人想要他的陪伴,他也不想陪伴任何人,他憤恨不平地想著。


這是其中一個當他已經筋疲力竭,喪失了那最後一點禮儀虛飾的日子──在大部分的時候,他還能令自己擺出最起碼的尊重樣子,對待杰夫與波特。


杰夫在協助西弗勒斯坐起來服用藥劑時,同情地輕噓出聲,並在等著弄清楚西弗勒斯的胃是否會把藥水通通嘔出來時,焦慮地走來走去。他用冰涼濕潤的法蘭絨擦拭他,他的雙手輕柔熟練,而在下午三、四點,服完第二劑藥水許久之後,西弗勒斯躺著傾聽水從大口水壺傾入水槽的聲音,那聲音幾乎令他覺得安慰。


他察覺到杰夫坐下時床鋪的變化,接著是布料落在他前額的冰涼觸感,隨後是一個聲音輕聲說道:「我想他正在退燒。」是波特,不是杰夫。他想出言爭辯,但那又有何用?他已經努力了好幾週想讓波特離開,而那還是在他狀況良好、滿腹力氣時所做的嘗試,所以他現在還會有什麼成功的機會?


他繼續緊閉雙眼,放鬆全身,讓波特照顧他。這只是公平互惠:他曾照顧這個小崽子許多年。

 
* * * * *
 
在第三週的尾聲,西弗勒斯終於如願以償,因為波特得離開了──情況顯示他確實負有某些責任義務,而且假如他不盡快露面,人們將派遣一支搜索隊過來。

西弗勒斯永遠不會承認,但波特的離去確實讓生活起了變化。杰夫的英語說得不好,而且不管怎麼說,他似乎很敬畏西弗勒斯,在陪伴他時總是很難放鬆下來。所以西弗勒斯讀他帶來的書,在陰涼的夜晚四處閒步,他思考……
大量的思考,在這個總結歸納他的人生的最後程序裡,細想哪些部分是他主動選擇與結盟的,又有哪些部分明顯是機緣湊巧與命中注定。他慢慢地接受了哪些是他誤入歧途,還有哪些是他難以置信地走對了方向,並在最後斷言,即便是對他自己這個長於分析的心智來說,全面釐清一生的功過對錯也是太過複雜了。就在那一天,他選擇將這個問題扔到腦後,偶爾還要抗拒將之拿出來再審視一番的衝動。事實上,他已經浪費太多時間在這上面了。


波特每個週末都回來,而西弗勒斯馬上就遠比他所透露出來的更加期待他的到訪。這男人帶給他更多的書與《預言家日報》,紅酒與巧克力,雖然杰夫氣憤地嘖嘖作聲,在抱怨著「會稀釋血液」的同時,沒收了大部分的後者。


這兩天他們會待在一起,如同最初那幾週的相處模式,但現在波特有話題可以聊了。西弗勒斯傾聽他的求愛大冒險,大部分是災難性的,對象則是金妮
韋斯萊。他聽他敘述仍在持續進行的食死徒審判,他們還就許多瑣碎事物展開冗長的討論:橄欖如何採收,為何在地中海蓬勃生長;西弗勒斯教導他德洛斯島本身的神話史,以及為什麼那個考古遺址是座寶礦;他們整天都在尋找寄居蟹,然後討論並測試牠們的生活習性。


「這麼說,牠們打從一開始就沒真正擁有過牠們自己的殼囉?」波特問道,同時小心翼翼地碰觸一隻寄居蟹柔軟腹部的邊緣,注視牠更進一步地縮回了腳。


「是的,當牠們長大,如果有必要換個更大的殼,牠們就會從一個殼搬到另一個,」西弗勒斯確認道。「牠們十分擅長適應。追根究底,大自然是非常經濟的。」


波特傾身伏在岩池上方,指向一大堆軟體動物的殼。「當牠們無論如何都沒法把自己塞進殼裡去時,就是牠們找尋新殼的時候了?」


「是的,找到一個大到足以徹底地保護牠們的殼,這是本能。」


「那有點悲哀。永遠沒有一個你可以舒舒服服地窩著的家。」他往後坐在腳跟上。「那種生活方式有太多可議之處了。」他似乎突然意識到自己方才說了什麼。「倒不是說我對此有實際的經驗。」


西弗勒斯認真地研究著他。「我也沒有。但是思考一下這件事的光明面。我們永遠不會因作客太久而不再受到歡迎。」

 
* * * * *
 
在標注著第三個月的那一天,波特帶來一個蛋糕以資慶祝。晚餐過後,他們坐在外頭的小門廊上,西弗勒斯切削刨鑿著他之前找到的某塊漂流木,波特笑盈盈地在一旁觀看。當西弗勒斯抬頭一看,注意到對方的微笑時,他不禁皺起了眉頭。

「你很常這麼做,」波特告訴他,同時將椅子拉得更靠近一點,以觀察他的雕刻。


「很常做什麼?」


「在看我的時候板著臉,」波特對他說。


西弗勒斯聳聳肩。「習慣吧,我想。」在挖鑿一個不好處理的角度時,他咬著舌尖,屏住了呼吸。


「當你注視著我時,你真正看到的是什麼?」一等西弗勒斯移動到木頭上一處平滑的部位,波特立刻發問。


思考了這問題一會兒,西弗勒斯頭也不抬地回答:「一個謎題。」


波特思考了一段恰好跟西弗勒斯之前同等長度的時間。「因為我母親?」


西弗勒斯斜睨著他 ,然後記起有把刀子就在自己的手上,於是停止雕刻回答道:「為什麼你會那麼想?」


「因為你喜歡她,但討厭我。所以……
對你來說那很令人困擾吧。」


西弗勒斯嘲弄道:「關於我對你是何感覺,我一點也不曾困擾過。倘若你記得的話,你剛才問的是我看到了什麼,而我回答的是一個謎題,因為在衡量了所有方方面面後……
我不懂為什麼你會在這裡。」


「你不想要我在這裡?假如你不喜歡,我可以離開。」


「不是的。」


「不是的……
你不想要我離開,還是……」


「不是的,波特,我不想要你離開,該死的,我不知道為什麼,我無法解釋。」


「我也不能,」波特說道,他的聲音聽起來正自鳴得意著呢。


西弗勒斯偷偷瞟去一眼。「你也不能什麼?」


「解釋為什麼我每個週末都必須過來。」


沉重地一聲嘆息,西弗勒斯發表意見:「我們兩個都慘了。」


「也許吧。」


他們看著夕陽西下,也因此西弗勒斯不得不將他的雕刻擺到一邊。在沒有真的思考過這個行為的情形下,他伸出手臂搭在波特的椅背上,即便波特露出一臉驚訝的神情,他也沒有移開手臂。


他說的沒錯。他倆都慘了。

 
* * * * *
 
德洛斯島一行結束的前一個月,西弗勒斯在深夜裡醒來,意識到某人就站在床邊時,他的內心瞬間塞滿了恐懼。光線穿窗而入灑落到那人身上,構成一個黑色的剪影。

「西弗勒斯?」他聽見波特邊說邊輕搖他的手臂。


「怎麼了?」西弗勒斯問道,用手肘撐起了身體。


「噓。不要驚醒杰夫。起來,快一點,你一定要看看這個,」波特悄聲說道。


嘟嚷著「病巫師需要的是睡眠」,西弗勒斯坐起身來,套上襯衫,但沒扣上扣子,接著站起來跟隨波特。出了門廊,他暫停腳步,然後在波特抓緊他的手,拉他繞到小屋的另一邊時,嚥下一句反駁。


「你看,」這次,波特用一種只有在肅然起敬時才會有的平實語氣說道。西弗勒斯循著他伸向天空的手臂看過去,驀地領悟到這個無月之夜的光源來處。「流星,」波特輕聲說道。


他們並肩而立,看著一顆拖著銀白色長尾的流星從天空中的某一點墜向地表。微風從海面吹向他們駐足觀看流星煙火的地方,撩起了他們的頭髮。


「流星雨,」西弗勒斯仰望著說道:「基於它發生在一年的這個時候,我想它是小熊座流星雨。」


「那麼,這不是真的星星?」波特問道,也同樣仰著頭。


「嗯,完全不是。這是流星的碎片──一些在地球沿著軌道運行、穿過彗星尾巴時,偶然進入地球大氣層的隕石與冰塊。」他仰頭看向另一邊,在叩地一聲撞上波特的腦袋時,猛地將自己拉了回來。


「看到了沒,我們提早有了一棵聖誕樹,」波特一邊揉著腦袋撞到的地方一邊說道,兩隻眼睛仍然緊追著流星雨。


西弗勒斯注視著倒映在波特眼底的流星雨,那光華混合了他閃閃發光的興奮與璀璨耀眼的樂觀;他被迫嚥下挖苦的評論,轉而再度望向天空,希望能逮著一點波特剛剛領略到的奇景。


他等候著,看著流星雨一點預兆也沒有地結束了,然後他察覺到它的到來──當波特的一隻手怯生生地滑進他的手,並且緊緊握住的時候,他心裡一陣驚訝。


「值得為此離開被窩,不是嗎?」


「確實如此。」

 
* * * * *
六個月的治療期差不多要結束了。西弗勒斯就跟他以前那樣地痊癒了,只在嗓音裡留下一絲粗啞的痕跡。波特玩笑似地堅持他的聲音從來就是這樣,但西弗勒斯並不這麼認為。噢,還有他的右眼瞼耷拉了下來,而波特表示這使他看起來格外迷人。

這是在德洛斯島的最後一天。西弗勒斯已將少數幾樣私人物品打包完畢,準備隨時動身;杰夫以他典型的希臘風格說了再見,這表示涉及了眼淚,熱烈用力地拍打背部,還有一瓶茴香烈酒。


才剛用完晚餐波特就抵達了,因為西弗勒斯最後終於跟魔法部對他得有個旅伴的要求讓了步。他們會有部分路程是經由國際飛路網,剩下的則仰賴幻影移行。但這最後一夜他們會在島上度過,為了好好利用這殘餘的時光,他們沿著海灘漫步,直到日落許久許久之後。


「噢,我之前見過阿不思的小屋一次,」西弗勒斯告訴波特。「你覺得小屋怎樣?」他問道。


波特微笑著說道:「正像你想像中的那種阿不思會用來度假的小屋。沒有我以為的那麼寬敞,但是……
舒適自在,而且跟他本人一樣古怪。」他瞥了一眼西弗勒斯。「我認為它完全適合你。大片大片的開闊地,一座好花園,還有通往海灘的私人小徑,以及隱密--沒有鄰居,我能說的就這些了。」


「赫布里底群島
[[1]]中較小的島嶼往往人煙稀少,」西弗勒斯深思地說道:「不過卡斯爾貝[[2]]是個大小適中的村落,而且距離不是太遙遠。」


「你要再次毗鄰海洋而居了,」波特在停下腳步遙望大海時這樣說道。「你真幸運。」


西弗勒斯站在他身邊。「你決定好接下來要做什麼了嗎?」他轉向波特。「既然我即將完全沒有問題,你不必進一步監督我了,」他強調了自己的狀態。


「是啊,我知道。」波特轉向他,卻低著頭,腳指頭一徑兒在濕潤海沙裡挖溝鑿洞。「我會想念這個地方的。」


「你無事可做嗎?你的生活要繼續吧?」西弗勒斯一邊追問,一邊心想:假如每一次他為自己說的這些話收費一個金加隆……


仍然沒有抬起頭,波特回答:「是啊,我有事要做是事實。金妮和我……
」他搖搖頭,然後抬頭凝望西弗勒斯。「我該採取行動了……」


他的語氣裡有某種東西,令西弗勒斯稍稍感到不安。在記起這根本不關自己的事時前,他差點就要追問這句話的意思了。他換了個話題:「我想我將能在《預言家日報》上讀到對你的生活的追蹤報導。」


哈利抬高了下顎,咧嘴一笑,他的眸子在月光下閃閃發光。「別這麼肯定。」


讓西弗勒斯做出這件事的一定是波特的眼睛。


他後來仔細想過了,並且幾乎確定……
是因為那對眼睛,那對該死的綠眼睛……雖然……在跨步縮短兩人間的距離時,他其實記不得自己看清楚了那雙眼睛的顏色,所以他認為『綠色的』這個部分有點站不住腳。


但是他判斷,有部分是波特的錯,因為他的眼睛在西弗勒斯走近時瞪得更大了,又或者那是因為他將手落在男孩的肩膀上?但那雙眼看起來幾乎像是正在要求他,懇求他……
噢,去他媽的這一切,這該死的是他自己的錯,但波特無疑也有份!西弗勒斯無法在那個時刻阻止自己,所以他將手從波特的肩膀往上悄悄探入他髮間,把他拉了過來,然後親吻他。


不管這是誰的錯
,當他們失控地努力侵佔對方的整個嘴時,西弗勒斯心想,現在我們的罪責相同


沙灘上,他們的步履蹣跚,竭力地在親吻的同時,在雙手緊擁著彼此並且不知怎地自行探入衣物觸摸赤裸肌膚的同時,保持兩腳站立。西弗勒斯感覺到脖子一陣疼痛,於是他以此為由,溫柔但堅定地推開了波特。


哈利,凝望著對方,他在心裡這麼稱呼著。他領悟到,在他心裡,他已經有好一陣子是哈利了。他們都將離開這座起源是個神話的島嶼,而在離開的時候,他們身上將有某些最美好的部分遺留在這個神話般的國度。


他們佇立著面對彼此,仍未緩過氣──而且西弗勒斯心知他已暫時失去了理智──然後他們沉默地踏上通往門廊的小徑。


他們在黑暗中脫去衣服,他們的彎身動作於牆板處落下了黑色的身影。房間裡燠熱封閉,所以西弗勒斯剝下他的平口短褲,滑進被褥間。他仰躺著,呼吸仍然稍快了點,心跳也尚未恢復正常。


我做了什麼
?他心想,老天我究竟陷入了什麼情況


在聽見哈利那張小床的彈簧嘎吱作響時,他一動也不動,但在看見對方的影子沿著牆壁移動,最後在他床邊停下來時,他嘆息著將被單往後一扔,伸手將對方拉向了自己。





[1]   赫布里底群島(Hebrides)由一系列散布在蘇格蘭西部外海的島嶼組成,分成內赫布里底群島與外赫布里底群島。自中石器時期就有人類居住。
[2]   卡斯爾貝(castlebay),位於外赫布里底群島中最南端的巴拉島(Barra),是島上最大的村落與議會所在地。

 

arrow
arrow

    adrolian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