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級



打從開始在霍格沃茲教書後,他就沒在蜘蛛尾巷消磨時間了。為什麼要呢?他擁有寬敞舒適的住處以度夏,用不著一棟逼仄髒亂、打從心裡從不認為屬於自己的房子,即便他在暫居那屋子的年頭裡,塞了滿屋子的書架和書籍。

 

他不屑那地方。到處是他母親、父親的影子,困在四壁中的回憶散發著惡臭,白天在他背後一再迴響,夜裡在他夢裡悠悠盪盪。但黑魔王想要他待在某個「方便聯繫」的地方(毫不信任他,想要他待在那隻老鼠可以輕輕鬆鬆窺視他的地方),於是他去了蜘蛛尾巷。

 

唯有跟鄧不利多匯報時才稍得喘息,於是他巴著這些時刻不放,彷彿行將溺斃之人緊攀著筏子。當然他去見鄧不利多的目的純粹是為了傳達訊息,不過由於隔了一段距離,西弗勒斯突然在動不動就嚴詞譴責對方的幾年後,憶起何以他曾經非常重視他。那些小小的感動:允許西弗勒斯率性地坐下鬆口氣的珍貴時刻;沏得完美、熱氣蒸騰的茶;眼底實打實的關切;偶爾還有手或袖子一拂而過。

 

距離真的會帶來美感[]

[]原文是Absence did make the heart grow fonder.正確的譯文是「小別確實生濃情」,但我覺得用在這裡似乎不太合適,所以改用「距離確實帶來美感」。若有不妥之處,懇請指正。

所以,當仲夏時節,鄧不利多再度召喚他時,他先是鬆了一口氣,但等到踏過飛路網,看見他癱在椅子裡的模樣,那份輕鬆頓時消失了。

 

他火速展開行動,召來庫存裡最強效的治療藥水,開始施展咒語,先處理辦公桌上的戒指,接著是鄧不利多。他不斷施為,一次不落地把威脅要干擾打斷他的專注的冰冷恐懼推到一邊。

 

終於,鄧不利多睜開了雙眼。

 

「為什麼?」西弗勒斯問道。他狂亂加速的脈搏,這會兒已經緩了下來。「為什麼你竟會戴上那只戒指?那上面帶有惡咒,你肯定是知道的。所以為什麼居然去碰它?」


鄧不利多做個鬼臉。「 我……傻了。被迷昏了頭……」


「被什麼迷昏了頭?」

 

鄧不利多沒有回答,西弗勒斯登時怒髮衝冠。「你能成功回到這裡還真是奇蹟!那戒指上的惡咒帶著超常的力量,我們唯一能期待的就是抑制它;我已經把那惡咒困在一隻手裡,暫時不讓它——」

 

鄧不利多舉起發黑的手,面無表情地打量著。「西弗勒斯,你已經做得非常好了。你覺得我還有多少時間?」

 

他的聲音聽起來很平靜,那麼該死的平靜,可同時西弗勒斯心底卻狂怒肆虐,覺得彷彿整個人被從裡到外撕了開來,害得他暈頭轉向、飄飄蕩蕩,害得他——「不好說,」他逼自己開口:「也許一年。這樣的咒語一旦生效是絕對不會中止的。它終究會擴散開來,是那種會隨時間逐漸增強的詛咒。」

 

鄧不利多的反應完全令人匪夷所思——他微笑了起來。「我真走運,走運極了,我有你啊,西弗勒斯。」

 

「你若早一點叫我過來就好了,」西弗勒斯隔著似乎正在包圍他的迷霧絕望地說:「我本還有辦法做點什麼,幫你爭取更多時間!」

 

說出最後一字的那瞬間,他愣住了。當然,當然,他之前怎麼沒想到呢?「說到時間,」他急促地繼續說,已經開始掏挖起長袍了,「這種情況根本不必發生!告訴我在哪裡——」

 

但鄧不利多搖了搖頭。

 

「為什麼不成?」

 

鄧不利多在椅子裡坐直了身體,但西弗勒斯看得出這麼做費了他多少力氣。「難道你不覺得我已成熟到能夠承擔自己種種作為的後果嗎?」他輕快地說。「此外,這確實把問題簡化許多。」

 

西弗勒斯瞪著他,一時語塞,於是鄧不利多綻開了微笑。

 

「我指的是伏地魔王對我打的主意,要那個可憐的馬爾福男孩謀害我的計劃。」

 

西弗勒斯頹然倒在鄧不利多辦公桌前的椅子裡,因為他的雙腿已經液化了。

 

 

他返回蜘蛛尾巷,感覺彷彿整個人被打從骨子裡剔去了血肉。他沒跟佩迪魯搭上半句話,在與他擦肩而過時,深恐自己的所有想法全都寫在了臉上。

 

他朝浴室走去,望入鏡中。他的臉是副面具,一塊光禿禿的石板,上面空無一物。這種內心與外在的不一致令他大為震動,彷彿真的捱了一記重拳。

 

好。好。最好保持這個模樣,因為他承擔不了面具滑落的後果。他無法檢視自己今晚承諾了什麼,又為什麼承諾,以及如何收回承諾。他不得不把它擱在一邊,剝除其上的任何情緒。因為事已至此。

 

當晚他夢見自己追在鄧不利多身後,但不管他喊得多大聲,那人一直背對著他,腳步絲毫不停。西弗勒斯不斷伸手去抓,最後終於揪住他的斗篷,但當他摔倒跪在地上時,握在雙手裡的只剩衣料,還膨脹變形成了波特。西弗勒斯於是壓倒在他身上,將自己埋入他體內,嗚咽著把自己的內疚與孤寂、恐懼與喜悅渡進他嘴裏。

 

他早已對抑慾劑產生抗藥性。隔天發明出來的咒語,也沒產生多好的效果。


 

納西莎、貝拉特里克斯連袂來訪,於是這會兒他被逼上了梁山:若不從命,要嘛他和鄧不利多二死其一,要嘛他和鄧不利多一起死。

 

更有可能是他、鄧不利多和德拉科三個一起死,假如沒有繼續保護那男孩的話。

 

真是個垃圾差事。真是個垃圾差事。

 

但這就是戰爭。

 

 

波特抵達霍格沃茲時已經死了。要不是他的鼻子格外脆弱,就是德拉科當時只是踩得太過用力;結果就是當打掃的女巫在霍格沃茲特快上被他裹著隱身斗篷的屍體絆倒時,那碎裂的鼻骨順勢刺穿了他的大腦。

 

但西弗勒斯並沒有滴水不漏地杜絕這種情況。因為現在德拉科很危險,他正在為他的家人奮鬥,波特必須覺察到這一點。所以他藏起來,只削弱了那記拳頭的威力,暗暗希望一個被揍得流血的鼻子能夠提醒波特做事要小心謹慎。他隨即離開波特,好給他一點時間思考這場危機,一邊在路過唐克斯時對她施了一個強制咒文,以確保波特能安全抵達霍格沃茲。

 

她的守護神——我的天啊,居然型似盧平——在他回城堡的路上咻地經過他。真倒楣,竟是斯內普回覆它捎來的訊息。西弗勒斯在橫越校園的半路上抓住他,給予指示後打發他離開,隨即掉頭往大門走,心不甘情不願的去接波特。


他真的從沒料到。在霍格沃茲特快上,他只是遠遠瞥了一眼掀開斗篷的波特,而他真的沒有……他真的從沒料到。他真的從沒料到那滿臉鮮血淋漓的景象、那心知自己是促成這情況的部份因素的罪惡感,會讓他打從心底生出一股憂慮。除了那些鮮血,令他更加措手不及的是,十六歲的波特看起來就像直接從他最放蕩的春夢裡蹦出來的。提燈的火光搖晃不定,在他稜角分明的顴骨落下一片飄飄蕩蕩的陰影,反照著那對恨意滿滿的眸子裡的一線金光,教西弗勒斯想立刻在這裡接著倚在鐵鑄大門佔有他。

 

於是他猛地推開波特,一邊說著老早以前就不再對他有任何意義、卻依然對這男孩很具殺傷力的話。他扣分,他輕鄙,他嘲弄,做盡一切可以在他們之間鑿出一片天塹的事。


「在我手裡,波特相當—啊—安全,」是喔。

 

 

「教授,對我沒有必要加上先生這兩個字。」


朗朗日光下,臉上沒有了鮮血的波特,看起來居然更像一場春夢了:他的黑髮蓬亂,唇瓣是櫻桃紅色的,綠眸煥發著那種蓬勃朝氣、那種穿插在每一次死亡間的盎然生機。


罰他勞動服務的西弗勒斯,說服不了自己稍早前那股性衝動的產生,是暫時受到惡念的驅使。


遭毒鬚草咬傷,他寫到,並瘋了般地推開一旦執行鄧不利多的計劃,將會有什麼降臨在波特身上的種種設想。他努力要跟校長討論這個議題,但對方老是有人外找,總是趕著離開,永遠沒時間……

 

顯然,只有波特才能免於這種待遇。西弗勒斯分不大清楚他到底在嫉妒誰,於是設法把注意力集中在德拉科身上,但那孩子悍然拒絕了他的忠告,完全不理會他的諍言。


而波特的勞動服務赫然聳現在地平線上,無法避免,不可推卻。這是西弗勒斯棲身的煉獄;它必定是。


他派給波特他所能想到的最噁心的任務:弗洛伯毛蟲。當晚的頭十分鐘,他都耗在專心聆聽波特把毛蟲分成一堆一堆時所發出噗嗤水聲,然後……


很好,那曾經是個折磨人的點子的。

 

那個鐘頭接下來的時間,他一徑盯著蟲子蠕動個不停的身體,這舉動至少標示著一個微不足道的進步。要是波特的手指沒那麼麻利靈巧就好了。

 

 

「西弗勒斯,快點過來!」

 

他緊跟米勒娃衝上醫療翼,還隔著一段距離就聽見一陣異常激烈的尖叫,害他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但當他們衝過門扉,他第一眼看到的,是那對綠眸瞪得大大的視而不見地望著天花板。

 

「波特,」他說,但米勒娃已經用力拽著他上前,朝臨床走去。

 

「沒得救了,」她說:「但那個女孩,西弗勒斯,那個女孩……」

 

此刻西弗勒斯一點也不擔心那個女孩的生命安危,在他有能力在第一時間保護她與波特兩人避免受傷時,他是不會擔心的。但無論如何,他還是開始編織咒語覆蓋她全身,只因為這是最便於取得必要資訊的做法。在治療她的同時,他單刀直入的盤問,傾聽韋斯萊、格蘭傑和貝爾的朋友結結巴巴地交代那條項鍊的故事,說那女孩起先是怎麼碰觸項鍊的——他注意到她手套上的針孔——還有衝出來要拉倒她的波特當初是怎麼絆了一跤,撲倒在露出來的項鍊上。


接著他表明必須去查閱一些書籍好進一步幫助她,隨即迅速失去了蹤影。

 

 

他制定了詳盡至極的計劃。再周密不過了。不幸的是,他懷疑那條被下了惡咒的項鍊是德拉科計劃裡的一部份,這意味著他不能太過明目張膽的介入此事。那男孩可不能疑心西弗勒斯在阻撓他,否則他絕對不會招供。霍格莫德顯然太過喧鬧,但應該不成問題:他會給自己施個幻滅咒,在路邊等候,趕在貝爾的皮膚接觸到那條金項鍊前,用飛來咒奪得她手裡的項鍊盒。只要他躲得夠快——他對幻滅咒的掌握不若鄧不利多那麼精通——甚至不必有誰知道他在場。


但他滑倒了。一字不假。當他舉起魔杖,等著那群不停拌嘴的女孩走近時,一顆被雨雪磨得光滑的石頭卡在他的靴子底下,害他失去了平衡,等他站直身體時,貝爾已經浮在了半空中。他勉強將一記穩定咒射往波特的方向,以免他絆倒。

 

他注意到其中的諷刺,但這一點也不好笑。貝爾開始尖叫,他本能地往前走,隨即緩緩停下腳步,無助地卡在相互抵觸的衝動間。他只好——衝出去拯救那個女孩——以免纏上任何流言讓德拉科聽到,得知差點顯現在稀薄空氣中的人是他。

 

他強逼自己返回霍格沃茲,藉由跟龐弗雷討論她需要哪些魔藥的複雜談話,好編出一個理由早早在醫療翼逗留,感謝梅林,他已預先打發斯內普回他們的住處了。海格一把那個不停尖叫的女孩帶進大門,他就全心投身任務中,傾盡能力施為,以拯救她的性命。


他很驚險地成功了。然而這算不上什麼成就,就連一丁點勝利感也沒有,因為今天證明了有件事再也毋庸置疑:

 

他有缺點;他會犯錯;他並不完美。

 

他正是他所承擔不起的一切風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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