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最先注意到的是:地獄明亮得驚人。但這種明亮猶如長矛,刺透他顫動不休的眼瞼,令他痛苦,所以至少在這部份似乎符合了置身地獄該有的感覺。

 

等他睜開雙眼,發現波特直勾勾望著自己,滿臉欣喜若狂時,他明白了兩件千真萬確的事情:

 

如果波特在這裡,這裡必定是天堂,不可能是地獄。如果波特在這裡,如果波特死了,那西弗勒斯便是成功了。他成功了。

 

他失敗了。

 

於是他不忍心再看他,哪怕只是多看個一秒,不忍心看波特全身白光環繞,死去了,卻是如此快樂。他閉緊雙眼不再看,但那景象已經沉入他內心深處,沿途將某樣重要的東西——繩索,也或許是鎖鏈,反正是某樣讓西弗勒斯不至散碎崩落的東西——撕得粉碎。沒有了那東西,便再也遏止不住從內心深處湧現的情感,至少這一次是遏止不住了。那情感從肋骨下方排山倒海席捲而上,破開他的喉嚨,化成一聲抽噎溢出他的雙唇,濺濕了他的雙眼。他扭頭將臉頰埋入一片柔軟中,但是,有生以來這是第一次,他毫不抗拒的,讓心裡的黑暗隨著淚水流出,想著也許,只是也許,這樣做並無大礙。要是他身在天堂——違反邏輯、違反理性——那麼或許他終於獲許哭泣。

 

既已開始,他就不可能再忍住哭泣;他的傷痛太過沉重,甚至連些許自制都不可得。他的苦痛太深,疼得他只能喘氣,渾身顫抖不已,在緊緊辜夾住肋骨的老虎鉗的壓力下粉碎了,連呼吸也被偷走。他沒覺得好過一點,沒得到宣洩後的解脫感受,因為絕對不可能有足夠多的眼淚,能比得上這些年來沉眠在他心底的海洋。也許這種痛永遠不會結束。也許這裡根本不是天堂,而是地獄,而這就是他的告解,以獲判永受——

 

「斯內普?斯內普?媽的,哪邊不對勁了,你——」他的肩膀被碰了一下,但很快就收了回去,沒給他半點安慰。「你很痛嗎?」

 

要是有辦法,西弗勒斯肯定會笑出來的。

 

「我——別動好嗎,我馬上回來。我去找個治療師。」

 

這句話的不協調之處刺穿了他別無他物的絕望,迷亂感逐漸削弱了悲傷。一個死人,不管他在天堂還是地獄,為什麼會需要治療師呢?

 

他硬是睜開雙眼,彷彿透過一塊模糊的窗玻璃,看見波特邁著大步走開。西弗勒斯本能地猛力要起身跟上他,但他的四肢似乎虛軟無力,只成功的害自己差點跌下床。他本來也會跌下床,還好波特一聽到動靜就迅速轉身撈住了他。

 

「小心點,」他說:「老天爺,別傷到你自己——我不是叫你別動了嗎?」

 

但他的語氣裡毫無指責之意,他的目光流露關切之情,他的雙手在把西弗勒斯放回床上時動作很輕柔。

 

西弗勒斯改變了想法:這些也不是死後的世界裡該有的。他顫巍巍的吸口氣,一把抓住波特的手腕,緊緊地握著。

 

「我——」他粗聲說道,隨即咳了咳,喉頭吞嚥了下。他的聲帶感覺粗嘎生疏,彷彿是全新的一副。他又試了一次。「我在哪?」

 

「在聖芒戈。」波特皺起眉頭。「喂,你確定你一點不舒服也沒有嗎?」

 

「我……沒死。」

 

於是波特的眉頭舒展,好似雨雲散去,讓陽光普照進來。「是啊,」他噙著微笑說:「好啦,你那時是有點兒不行了,不過我回去救了你。即便如此,你離死也夠近了;過去兩週你一直處在治療性昏睡中。沒人敢肯定你還會清醒過來。」

 

西弗勒斯的手一下子摸向喉嚨,發現那裡包著繃帶,削弱了底下的悶痛。「但你——你本該——」

 

「唉呀,」波特還是滿臉燦笑,說:「我是死過。有點啦。踏進去一點點。但後來我回來了。」

 

西弗勒斯瞪著他,完全被搞糊塗了。他……回來了。

 

「不過伏地魔肯定死了,假如這是你接下來打算問的。」

 

西弗勒斯嘗試回答,但他的喉嚨乾裂至極有若塵灰,堅稱它已經到了極限:他努力要說話,衝口而出的卻是一陣咳嗽。波特撐著西弗勒斯,直到他咳完了,終於緩過氣來,聲音嘶啞的說:「水。」趁波特轉身離開的時候,西弗勒斯偷偷擦去臉上的淚痕,又吸了下鼻子,抹去貌似暴露了他弱點的最後一點證據。

 

「水來了,」波特說著把柔軟的枕頭塞到西弗勒斯背後,把一杯冷開水湊到他嘴邊,於是所有尷尬忸怩的想法立刻一哄而散。西弗勒斯往後靠,滿足地大口大口將水喝個乾淨,好像那是玉液瓊漿一般。

 

「我真的該去讓治療師知道你醒來了,」波特在他喝完水後這麼說。他把玻璃杯擱在床邊的小茶几上。


西弗勒斯搖搖頭。「拜託,」他說,現在話比較容易說出口一點了。「我不——我需要了解情況。」

 

波特凝視著他好片刻,然後在西弗勒斯的床邊坐了下來。「好吧,」他說。

 

隨後他告訴西弗勒斯所有鄧不利多祕而不宣的訊息,以及那位校長絕對料想不到的發展:聖物與魂器、步入死地又重返人間、他的犧牲精神如何護住了他的朋友、真正的長老魔杖之主與敗於自身發出的索命咒的黑魔王。

 

他絲毫沒有提及那些記憶,直到一切都交代完畢之後。

 

「後來我想到這些日子以來你是如何拯救我的,讓你那樣死去似乎不大公平。而且問題是,在尖叫棚屋裡,我逕自假設雙眼緊閉的你已經死了,卻該死的從沒好好確認你是不是只是昏過去,是不是只是瀕臨死亡,於是我決定過去碰碰運氣,還帶了一堆白蘚、蛇毒血清和補血魔藥,並且回去拿了這個。」

 

波特把時光器放在床上,那條熟悉的金鍊子輕輕相碰,叮噹作響。

 

「結果我做對了;簡直就像有部份的你仍在掙扎求生,像是你的一部份魔法一直在維持你的——」

 

波特掐住話尾,搖了搖頭。「反正,你不必擔心時光迴圈的問題。我關閉了那個時光迴圈,因為就在我把你的情況穩定下來時,過去的那個我抵達了。他拿走了你戴在身上的時光器,因為這一個……」

 

他低頭凝視那個小東西。西弗勒斯循著他的目光看過去。由於仔細觀察了,他這才注意到沙漏上有道裂縫,沙子已經從那邊漏了出去,連一粒沙也沒剩下。


「沙漏在我抵達的那一刻裂開了,」波特輕聲說道,而後陷入了沉默。等他抬起目光看向西弗勒斯時,一個像是好奇的微笑綻放在他唇邊,哀傷因對現狀的認可而緩和了下來。「也許這是一件好事。不然就會太引人涉險,嘗試回到過去拯救其他人了。」

 

於是西弗勒斯再也忍耐不住。波特就在這裡,活的,活生生的,而他原本絕無生還之理。儘管經歷了一切,可他就在這裡,洋溢著遺憾、同情與樂觀,友好而不是仇恨地注視著西弗勒斯;他是波特;他活蹦亂跳的……

 

西弗勒斯再也忍耐不住。他體內由然升起一股情感,與方才的悲傷相彷,只是更溫暖、更激狂,最後他感覺像是隨之浮浮沉沉,逐漸沒入波特的眸光中。那股情感無可阻擋,於是西弗勒斯突然衝動地把波特拉過來吻住了,兩隻手都滑進了波特的髮間。

 

波特愣了一下,但後來嘆息著分開雙唇,像奶油一樣溶化在西弗勒斯雙手中。西弗勒斯嚥下他的嘆息,舌頭追溯那聲音的形跡進入波特的嘴裏,徘徊在他的齒顎間,追逐著一絲繚繞不去的酸味,最後只嚐到溫暖濕潤的味道。他隱約意識到需要呼吸,可當他自覺隨時會因激越高昂的情緒崩潰裂開,當他的心臟使勁跳個不停,激烈到可以直接破開胸膛時,呼吸真的算不了什麼。因為波特活生生的,就在他懷裡,因為西弗勒斯將獲許擁有這個……

 

他像被刺痛了一樣,猛地抽身離開。他到底在幹什麼?

 

「我……」他說,呼吸沉重,距離波特仍舊只有幾英吋遠。他急急忙忙地縮回雙手。「我很抱歉。我……太過放肆了。」

 

波特在污跡斑斑的鏡片後面凝視著他。

 

「是啊,」他說。「不對。我的意思是……」他噗嗤一笑,低頭搖了搖。「老天,你把我搞得好亂啊。」

 

西弗勒斯一聲也沒應。就算他沒因波特扒著亂髮別開目光的畫面而喉嚨一緊,他也不會知道要說什麼。

 

波特久久不回頭看他這一點絲毫無補於事。或許這是因為西弗勒斯終此一生都不可能辨認出如今存在於對方眼睛背後的究竟是什麼。

 

「所以,」波特嚴肅地說:「原來我確實不喜歡女孩子。」

 

一個肯定該在好幾刻前就砸了下來的訊息、肯定打從一開始就擺明了的訊息,轟地一聲砸進西弗勒斯的心裡。「你……記得。」

 

「是啊,」波特說,他的嘴扭成一個不太算是微笑的弧度。「每件事。走出你的記憶那瞬間,就像某種鎖被鋸開了一樣,然後……。」他搖搖頭。「那段時間真是痛苦極了。」

 

西弗勒斯垂下目光,瞪著白色床單,雙手攢緊了布料。開口說話似乎既不可能也不明智。事已至此,他說什麼不是廢話?言語追回不了他的所作所為,所以也許他應該乾脆假裝——

 

。波特有權得到比這更好的回應,而且西弗勒斯有能力給,也想給。至少至少,他可以坦承不諱。

 

他逼自己直視波特的雙眼,蠕動雙唇以說出那句話;這麼做感覺上比應該的還要困難許多,彷彿他正在對抗地心引力本身。

 

「 對不起,」他說。

 

波特平靜地注視著他。「為了什麼?」

 

「為了從你身上拿走不該拿的東西。兩次。」他露出一個痛苦的表情。「三次,假如計入我那時……回吻了你的話。四次,假如計入我方才——」

 

「好了,不用了,」波特舉起一隻手打斷他。「最後那個我可不能算在你頭上。是有點吃驚,老實說,但是決定要繼續的。編號三的那次,儘管我同意你的觀點,但至少有部份的責任在我。至於第一次和第二次……」

 

「你有完全有權利生我的氣,」西弗勒斯說得非常快。「我並不……指望你原諒我。」

 

而最折磨人的情況是,他確實不配獲得諒解。不管那有多痛苦。

 

波特嘆口氣。「我是生氣了,一陣子。不是在恢復記憶的當下,我認為我那時太過震驚了。至於你為了讓我有能力對抗魂魄出竅而做的事情——」他舉起手在半空中打著圈兒揮了揮,「不管那是什麼,我都不是太生氣,因為見鬼的是,那確實救了我的命。我真不願去想要是沒有它,克勞奇會做出什麼來,所以那一項已獲得原諒。」他瞬間移開了視線。「不過第二項的一忘皆空……那很傷人。那是……我之所以為我 。」

 

「嗯,」西弗勒斯說。「你根本不知道那時我有多希望——」

 

「其實我知道。你的記憶——那是他媽的最詭異的東西;我並不真的理解。不像任何過往我在儲思盆裡看見的記憶——順道一提,儘管我們在討論這件事,但我真的為此很感到抱歉——不過在看那些記憶時,我彷彿就在……你的腦海裡。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的感覺是什麼。」


西弗勒斯頓了一下,腦袋高速運轉幾秒鐘。「也許是因為它們沒有經過魔杖過濾梳理,再加上其實——」


「——我也有點算是你的魂器?」波特撇了撇嘴。「忘了我說的話,那是個可怕的玩笑。」他揉揉脖子。「我一直在努力說明的是,我明白你那麼做是為了什麼。我不認為你有多讚賞自己當時的作為,但我也明白為什麼你的反應那麼激烈。因為你說對了;我那時困惑混亂得要命,要是我們……那很可能會是個糟透了的提議。我確實很不高興你的處理方式,但因為知道你為什麼那麼做,所以我也不想要繼續生你的氣。於是,我願意,原諒你。」


這句話令西弗勒斯心底的某樣東西猛然一縮。「我送你走上絕路。」


波特的眼眸光華閃耀。「說到這個,鄧不利多不大像會給你選擇的餘地,沒錯吧?」他說。「我甚至都不想講了;現在,他,才是我生氣的對象。倒不是為了我自己,而是因為他對待你的方式……令人反感。我也同樣跟他說過了,在我死後見到他時,就在國王十字車站,又或者是在我的腦袋裡,反正隨便啦。」


西弗勒斯眨眨眼。「你……還真的生氣了。」


「當然我氣炸了。」


「你無需如此,」西弗勒斯說:「無論如何,他對我的要求根本比不上他對你的期待。」


波特目不轉睛地望著他一會兒。「我們兩人待人處世的方式還真有意思。」


「待人處世?」


「不會跟那些糟蹋我們的人計較,只要他們也曾經偶爾對我們好過。不過卻會因為他們如此對待其他人而真的惱怒起來。」


西弗勒斯不發一語。在此之前,他從沒這樣思考過。

 

「你就在那裡,你知道的,」波特兩眼盯著毯子,細聲細氣的說:「當我使用重生石時,你就在……你就在那裡。你一句話也沒說,還有點陷在背景裡的樣子,好像你並不確定自己應該待在那裡。不過無論如何,你陪我走了一路,即便這表示你要跟在我爸和西里斯還有雷姆斯後面。那時你看起來非常……非常悲痛。」

 

當然西弗勒斯會跟他一起走;說的好像他還能有別的選擇似的。但波特說話時的表情居然如此傷感,以致西弗勒斯再也按捺不住;他伸出手,手指沿著波特的臉側而下,捧住了他的下顎。波特嘆口氣,閉上雙眼,偎向那撫觸好片刻。然後,慢慢的,他抓住西弗勒斯的手腕,挪開了,擱在床上。

 

西弗勒斯努力不要感覺遭到了拒絕。他努力告訴自己,能夠得到波特的諒解已經超出他所希望、甚至他敢預期的了,因為那是貨真價實得到了的。然而,他並未取得全面勝利。

 

他的臉上必定流露了他的想法,因為波特睜開雙眼後,皺起了眉頭。「聽著,」他說:「我並不——我知道我必定給了你一整捆雜七雜八的訊號,再加上先前親吻了你,諸如此類的。」

 

「是我吻了你的,」西弗勒斯說。

 

「而我回吻了你,」波特說。「但情況是,我還是很混亂。我先前說的是認真的;我的確原諒你了。可是我心裡還是有點憤憤不平,無論我有多想要放下這件事,內心還是有點害怕……相信你。我並不想在這種感受還存在的時候,跳進那種關係裡,因為那並不公平,尤其是對你不公平。其實這事在過去兩週以來,我已經反覆琢磨過了,結果大概是——我覺得我像是因為那些記憶理解了你,但我並不確定我真的理解你,也不確定你真的理解我。見鬼的,此時此刻,我並不完全肯定我知道自己是誰。老天,這聽起來真可怕。」

 

「不會,」西弗勒斯說。心底某處的一個緊纏的結解了開來,卻又有一個結,他自己打的其中一個結,迅速紮緊了。「不會,這種想法非常合理。」


「那就好,」波特說,明顯鬆了一口氣。在說這話的時候,他看起來出奇年輕,但也只是驚鴻一瞥而已,接下來他看起來又跟平常一樣,顯得比他的年齡老成。「不過我很想,逐漸認識你,學習信任你。我不會把話說死,可我需要……時間。」


「時間,」西弗勒斯說著垂下視線,看著放在他們中間的那個毀損了的沙漏。「我想這會兒我們都有時間了。」


然後波特緊緊握住他的手,微笑著用那對綠眸看著他,像純淨、蒸餾過了陽光照進西弗勒斯的心底,讓他整個人明朗愉快了起來。


算了,波特高興就好了。好得不能再好了。

 

--

咳,萬里長征終於走到最後一里!敬請期待下回的感動最終回。

 

arrow
arrow

    adrolian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2)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