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週第三件不同尋常之事,發生在某個上課日的夜間。由於這天是赫敏用以為《魔法文化裡的麻瓜種》備課的日子,所以沒人訝異她加班了。牛腩佐薯泥是當天的晚餐,所有人都忙著傳遞餐盤,當赫敏風風火火走進門,大家都抬頭行了注目禮——茉莉正跟他們一道用餐,見狀有一瞬間表情變得很生硬,金妮將鼻子一皺,雷姆斯眨眨眼頷首作招呼,唐克斯興高采烈地揮手跟她說哈囉。

 

「晚安,各位,」她字正腔圓、有點活潑過頭的說。「我想要你們見見阿德里安.海斯托克,他一直非常親切地協助我調查我閒暇時在研究的某些數字占卜原理。」而那位手腳笨拙的高個兒男子站在她身後一再欠身致意,活似在玩萬聖節的咬蘋果遊戲。他的身體周圍有點模糊不清的感覺,哈利用了點時間才認出那是羞怯,讓他看起來好像半卡在一個滅幻咒裡,要消失不消失,要現形又不現形。一簾劉海鬆鬆地蓋在他的眼睛上,他躲在劉海後窺看大家的模樣,好像一隻聰明的天竺鼠。

 

「我們在討論意圖的協同作用及影響,嗯,我想你們可以稱它為情感的數字占卜學,內容相當精彩、潛力十足。你們知道的,這門學問運用在施咒上可有用了。阿德里安找到的這批文獻來自1873年,」說到這裡她對海斯托克微笑了一下,害他臉頰發熱,「英戈瓦特教授的專題論文『不確定演算法』,這是他的用詞,宣稱有無可爭議的證據,證明愛能視為一個可測量的魔法現象,而且——好了,」她注意到茉莉火冒三丈的粗魯地扯了她一下,趕緊打住話頭,「我想,既然我們還沒完成對於愛——或是、或是、其實是任何一種情感作為感應魔法結構性基礎之轉換特性的案例整理工作,我認為我們可以... ...」

 

赫敏終於停了嘴,因為她意識到餐桌邊的所有人都呆滯茫然地回瞪著她,那表情活像被魔杖之光當頭一照的貓貍子。好吧,是除了羅恩以外的所有人。

 

「呃,反正,」她擠出一個微笑,「我覺得阿德里安要是過來吃晚餐,大家就有個再好不過的機會彼此認識一下,而且我們兩個還可以繼續我們的討論,」迅速發作的眨眼與左右示意的眼色彷彿金探子一樣颼地飛越熱騰騰的菜餚,在這一陣微帶恐慌的反應下,她猛然舉起雙手,「在晚餐之後。」

 

哈利不斷把牛肉切成小塊小塊的,小心翼翼地遞到羅恩嘴裏,而茉莉拿著餐巾執行清潔任務,一邊用一種慈愛、稍微帶點尖銳的語調說:「多麼樂於助人的孩子啊!」還有「放下薯泥,寶貝。媽咪說『不』,『就是』不,懂嗎?」在刀子刮擦著餐盤與唐克斯不停挑逗雷姆斯令他窮於應付的笑語聲中,赫敏引導她的朋友海斯托克繞過餐桌走到羅恩的座位那邊。他們走近的時候,茉莉的臉從慣常的黃褐色變成粉紅色再升高到爆了血管的猩紅色。她誇張做作地擦乾淨羅恩的嘴,拉正他的衣領,抖掉薯泥。赫敏飛快地瞟了哈利一眼,暗示他幫幫忙!

 

「你好,海斯托克先生,」他起身說道:「我是哈利.波特。」

 

「很榮幸認識你,」這位年輕人感激涕零地說著,又是鞠躬又是哈腰的,伸出細細瘦瘦、染了墨跡的手要握手。哈利噘起嘴,咽了口唾沫。握手啊,他命令自己,卻僵在了原地。海斯托克纖瘦易折的手腕,從袖口探出了幾英吋;那鈕扣扣得緊緊的袖口沾染了如尼文字的污漬,看似是小巧的用羽毛筆揮灑而成的字母表。這人做筆記時肯定弄得一片狼藉,再不然就是他寫字速度太快,墨水根本來不及乾。讓哈利驚訝的是,在他纖細的前臂上,戴著一只美麗的古董手錶。

 

哈利自己的雙手感覺被冷冰冰的寄生蟲拱得一突一突的,準備要去一把抓來捏碎。就在這一刻,哈利憎恨起他的鬼魂,不恥他們對復仇的渴望,接著才憶起他的媽咪爹地也在冤魂之中,他們沒有誰一心求死。一波罪惡感頓時席捲了他,緊接著,眼淚令他驚恐的刺痛了他的雙眼。

 

赫敏溫柔的拉走了她的客人。「阿德里安,記得我告訴過你的事嗎?」她說,於是海斯托克驚慌得有些哆嗦了起來,最後像個害怕自己方才打破了什麼的孩子一般拳起了雙手。

 

「這是茉莉.韋斯萊,還有我最親愛的朋友羅恩.韋斯萊,」赫敏接著道,她的態度平靜,一隻手搭在羅恩肩膀上,一副引以為豪的架勢。

 

在她的碰觸下開心得咯咯叫的羅恩猛地一轉身,然後很突然的,一片濕答答的咀嚼過的晚餐碎屑噴到了半空中。大部份的食物碎屑最後都撒在哈利襯衫的前襟,活似淋了他一身散發著惡臭的嘔吐物之雨,赫敏和海斯托克也見者有份的被潑到了一點。

 

一陣輕快的嬌笑聲傳來,是坐在餐桌另一端的金妮。

 

餐巾紙被指揮著繞過這群人飛了出去,赫敏注意到了,叫道:「哎呀,抱歉,」趕緊和哈利一起把餐巾紙打了下來。

 

「不要緊,」海斯托克微笑道。「妳不知道我自己有兩個姪子嗎?」接著他做了一個他們全都認得的手勢:將手彎曲,預示著將有一把魔杖被從袖子裡取出來。這痛苦的領悟把整個房間的人都嚇傻了。赫敏為避免災難降臨,推推他的胳臂,迅速說道:「拜託,別當著羅恩的面做。」

 

「哎啊,噢,當然,當然。」在餐桌旁所有預期他們的晚餐即將飛到房間另一端的人的合力瞪視之下,可憐的海斯托克蔫兒吧唧地垂下頭,躲在劉海後偷偷瞟向赫敏,尋求指示。她已經從附近的衣物堆裡扯來一塊布,馬不停蹄地按壓他西裝背心上的污漬,一邊低聲念叨:「我們晚點會好好打掃一遍。」海斯托克滿面羞慚,兩頰的粉色很迷人的蔓延了開來。等赫敏護送她的客人來到唐克斯旁的空椅子,指示說:「現在你有機會選擇是要奶油啤酒還是木瓜汁了,」這時所有人都很了然,她選用的這個頑固平靜語氣,與為照顧羅恩而調用的相彷,令他受到了多大的影響。

 

由於人們移開了注意力,羅恩坐在椅子上轉來轉去,還發出焦慮的低哼,宛如一頭跟媽媽走散的小牛犢。

 

用過晚餐,哈利和金妮幫忙緊抿著嘴的茉莉.韋斯萊,替羅恩換上條紋睡衣。令他們大鬆一口氣的是,羅恩很溫馴很愛睏,不用他們怎麼出力就蜷縮著身體在床上躺好了。

 

韋斯萊太太早八百年就準備好,一逮到人,就對著抱怨一通赫敏與阿德里安.海斯托克的友誼是插在她兒子心頭上的一把刀。「什麼不確定演算法,算了吧!你聽過這樣的鬼扯蛋嗎?我可以問問,把愛簡化為一條方程式的重點是什麼嗎?還有還有,別逼我吐槽什麼意圖的協同作用!我們不需要花梢的理論來告訴我們,那個自命不凡的小伙子的意圖為何,那些意圖距離『不確定』可差遠了,你大可對滿教室的新生來場隨堂考,而他們全都會得到『傑出』這個完美的成績!」

 

然而摟著枕頭、掛著傻呼呼的微笑四處看來看去的羅恩,阻礙了她的發洩。他看起來完全可以勝任頑皮小天使一角——這款天使專門負責撮合戀人。

 

直到你注意到他的雙眼:顏色淺淡的濃密眼睫眨呀眨的,眨過了一片空白茫然。

 

此情此景令哈利心裡一動,在他身邊坐了下來。他把鼓勵的笑靨像抹水泥般糊上臉,逼自己伸手拂去羅恩前額光澤亮麗的髮絲。他能承受的也僅止於此,之後就迅雷不及掩耳地縮回了手。他的內心煩憂,卻微笑著向他的朋友展示他有多快樂,因為他若快樂,羅恩也會快樂。我愛你,伙伴,他心想,儘管他對讀心術不在行,而言語也無濟於事。該死的,羅恩,我好想你。

 

羅恩蜷縮在被單下,抬手摩挲了下哈利的嘴,彷彿要確認看到的笑臉是真實存在的。哈利僵住了,在他身上的冤魂湧入羅恩手裡時,維持著渾身上下一動也不動的姿勢。之後那隻手毫髮無傷地垂落到他們之間,羅恩拍拍他自己的嘴唇,逐漸露出驚奇的表情。哈利永遠不會明白那副神態的意義。沒片刻,羅恩就睡著了,手縮成拳頭,指關節靠在下顎。

 

茉莉待在她兒子身邊,指示金妮透過飛路網連繫亞瑟,讓他知道她人在哪裡。哈利和金妮一起走下嘎吱作響的樓梯的時候,他一直緊靠著牆,笨嘴拙腮地努力小聊一下。「歐文是怎麼啦?晚餐時沒看到他。」

 

「哪個歐文?」

 

金妮臉上的點點雀斑像疹子一樣的浮了出來,哈利閉上嘴,越發仔細地打量她。她確實氣色很糟,蠟樣的慘白,彷彿花了一整天在廁所裡擲硬幣想做出決定,連眼睛底下都冒出眼袋了。他還沒能說點什麼,她就抓緊了桃花心木的扶手,一步跳下最後三個階梯。哈利一瞬間回過神來,趕在她能矯健的拐彎繞過樓梯底部逃之夭夭前追上了她。

 

「金妮,到底是怎麼了?」

 

她停下腳步,挺起肩膀,這才氣得渾身發抖的迎視他的目光。「也沒多大的事情。梅林知道,我處理得了的。顯然奧爾尼.索尼一直以來都在不停地拈花惹草,目標遍及大半個倫敦,不管是男人、女人、麻瓜、巫師,他這個暖床的都來者不拒、通通有獎,這就是我們的歐文,自覺為了把時間花在我身上而妥協了太多。所以我就跟他說,別覺得有義務守身如玉。」她臉上的雀斑簡直漂浮在一片紅豔豔的海洋上,發著光。「我知道他可以做個可惡的花心大蘿蔔,我的意思是,我也可以不當什麼貞節烈女。但是哈利,一想到我不過是他私底下玩玩的貨色,我就難過到不行。」

 

「我很難過得知這件事。」哈利走下最後一個階梯,咬著嘴唇停住腳步。他想擁抱她,但就在這份渴望進入他雙臂的瞬間,他可以感覺到手臂逐漸被蝕空,凜冽寒風沿著他的骨頭呼嘯而過。「所以你們結束了?」

 

「貨真價實。歐文那樣說之後你猜怎麼著?我立刻用個虛弱咒(Impotens hex)攻擊他,他很順溜的把惡咒打偏了。」她哼哼道。「想來這事他也習慣了。之後,他說的話愈來愈噁心人。那時他說,」她神經質地把玩著頭髮,別開了視線,「他說這裡好像太平間,說我們早該放手讓羅恩死了算了,我們這樣死乞白賴緊抓著過往不放,實在令人毛骨悚然,就好像我們全都怕死了走下一步似的。」

 

「讓羅恩麼?」

 

「嗯哼。就跟你說他講的話愈來愈噁心人了。」

 

熊熊怒火噴湧而出,似乎暫時撕碎了他身上的幽靈。「混帳,」哈利怒聲低吼。「妳發個話,然後那傢伙就可以去哭他曾經四處誇耀器大活好的日子了。」

 

「別這樣,」金妮輕輕地說。「別告訴任何人。這事發生也還沒兩天,而且我不——我是說,家裡還有赫敏帶來的新朋友諸如此類的事情呢。你知道他使出渾身解數在吸引她的注意力嗎?再說誰都可以發現媽咪今晚難得的情緒低落、暮氣沉沉,我不想要她指著我鼻子臭罵一頓,甚至兩種情況一起來,行嗎?」

 

哈利點點頭。金妮咽口口水,水汪汪的眼睛眨啊眨,滿腹希冀地偷偷看他。哈利好想告訴她,她看起來有多迷人,他有多抱歉,以及歐文是個沒藥醫的蠢貨,但寒冷與一種可怕的沉陷感害得他牙齒咬得死緊,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金妮臉上的紅暈褪去,眼睛周圍的某樣東西化為烏有。「別擔心,哈利,」她顫著聲音說:「看在喀耳刻[注]的份上,我還沒有要打你的主意。」

[注]Circe喀耳刻,或譯做瑟西、瑟茜,是希臘神話中太陽神赫利俄斯的女兒,擁有火紅色的長髮,住在艾尤島上,是古是女巫、女妖、巫婆等稱呼的代名詞。在古希臘文學作品中,她善於運用魔藥,經常以此將敵人及反抗者變成怪物。例如在古希臘史詩《奧德賽》中,她用魔藥把奧德賽的船員通通變成了豬(以上摘自維基百科)。

她突然原地轉身,一箭步衝向起居室。在那裡,臉兒通紅的海斯托克被安置在沙發上,腦袋一點一點的應和著赫敏搖來晃去長篇大論中的羽毛筆。哈利發現,從她嘴裏咕嚕咕嚕冒出、偶爾點綴著某些他認得出的辭彙像是「愛」啊「恨」啊的數字占卜理論委實難以理解。海斯托克無疑是那虛心受教的信徒,渴望理解每一個字。他們坐在一起,一人握住髒污的羊皮紙的一側仔細查閱著,手指戳在最喜歡的段落,彷彿在分享一封情書。

 

金妮唐突無禮的一聲「嗨」分開了他們,然後徑往飛路網而去,蹲下了身體。

 

哈利在走廊這邊,凝望那一頭毀了羅恩的紅色長髮。不,那不是她的錯。但他很震驚她居然如此徹底的誤解了他。羅恩在樓上像個小嬰兒一樣的熟睡著,嘴角噙著將要消失的微笑,這個想法早已在他心裡留下一個脆弱的角落,令他覺得自己很脆弱,一碰就要碎了裂了。就在這一刻。

 

不知怎地,他想要打碎什麼。他想他若不立刻找機會痛揍點什麼,他肯定要瘋。

 

哈利朝樓梯舉起一隻手,飛來了他厚重的冬季長袍,摸摸口袋確認他的隱形斗篷在不在。幾番掏摸發現不在,就又施展了次飛來咒把斗篷召喚過來。他重重的把門關在身後,沒看到金妮轉過了頭,也沒聽見赫敏的演講戛然斷在句子中間,不知道她朝金妮皺起眉頭,並被回以一個絕望的搖頭。

 

但不管怎麼說,那都是無關緊要的。因為這事他已經延宕得夠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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