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幻影移行到蜘蛛尾巷的台階上,衝力大得差點把鼻子撞扁在大門上。

 

一陣刺骨寒風夾雜著雪花猛烈襲來,立刻刮得他的長袍水平揚起。這頓冰風暴害他身體發痛,與他體內的鬼魂勾起的騷亂正是旗鼓相當。安防結界被觸發了,逮住了他,哈利硬逼自己鎮定下來,在黑暗中呼吸著團團濃霧,靜心等待。沒片刻,空氣滿含歉意地暖和了起來,花瓣的香馨悄然鑽入他鼻尖,他匆匆將父親的斗篷蓋在腦袋上,沒再多做什麼準備就偷偷溜進了屋。

 

跟平常一樣烏漆抹黑對吧?又錯了,波特。就在前方,一簇黯淡光線灑落在黑暗裡;起居室中,斯內普攤開手腳坐在沙發上,被一疊又一疊的書團團包圍。

 

真是出師不利。那個討厭鬼是絕不可能沒注意到門開了的。哈利開始讀秒,看多久以後斯內普波爾多紅酒般的嗓音會燒穿死寂;那種嗓音,你會以為將有煙霧繚繞,從火燄的尖刀盤旋而起。

 

他的等待全是徒勞。也許他到底是有好運在身的。哈利對雙腳施了咒,又使了一個無聲的熒光閃爍。他悄悄溜進書本羅列的逼仄空間,那裡有根蠟燭忽明忽滅,宛如人造洞穴裡隨時將熄的光芒在拍動小小羽翼對抗黑暗。

 

斯內普在睡覺。他穿著黑色褲子的一條腿盤起,臉歪在一邊,極其放鬆地靠在肩膀上,害他的脖子看起來好似折斷了一樣,黑髮亂糟糟的垂落在臉頰。有六七本書攤開擱在他周圍,書頁在暗淡光線下看起來一片朦朧。有更多書散落在地板上,旁邊一隻錐形裸足斜搭在地毯邊緣,柔軟易彎的腳趾好像在指點什麼般伸展開來。矮几上有一只熱氣蒸騰的茶壺,與一個半滿的茶杯相依相偎。

 

哈利傾聽斯內普的呼吸聲,尋思這地方到底有多安寧、多清靜。蜘蛛尾巷的西弗勒斯.斯內普簡直就像某個哈利素未謀面的學會成員,一位默默無聞的學者,他獨特的緊挨在一起的英國牙齒被昨晚喝的幾杯茶給染黃了,鷹勾鼻表示智識超群充滿侵略性,疲憊的凹陷被哈利絕對無法想像的夢境鐫刻在他臉上。

 

斯內普修長的雙手攤開來,搭在沙發軟墊上,這景象吸引了他的目光。優雅的雙手,正呼喊著要被托高碾碎,剝去所有屬於人類的表徵與技能,那所有的美麗。

 

哈利一邊對抗突如其來的直接往斯內普胸口來招神鋒無影喚醒他的衝動,一邊奇怪以他情緒之激動暴戾,居然沒引得鄰居過來擂門。鮮血與叫喊本會形成一幅與他心裡那些遇害的冤魂完美協調的畫面的。

 

不過現在輪到他了,對吧?輪到他滿不講理,毆打一個手無寸鐵的男人,逼迫一個食死徒屈膝跪下。

 

他汗津津的手把魔杖握得更緊了。老實說,這樣做不會治癒羅恩的心志,但或許可以堵住那無可彌補的失去所造成的傷口,使哈利不用繼續耗損心力以致筋疲力盡,有時磨得他的理智只剩最後一根線還沒斷。

 

還在猶豫不決的他伸出魔杖的杖尖,指向斯內普露出來的那半邊臉。

 

碰地一聲,所有攤開擺放的書全都關上了。

 

哈利差點沒嚇得一蹦三尺高,同時,斯內普沒挪動腦袋也沒睜開雙眼,只哼了一聲:「波特。」他的嗓音憂鬱、疲憊,絲毫沒有迴盪在夢中地窖裡的惡意。

 

哈利心跳狂亂得可以跟家庭小精靈的相比,他熄滅了熒光閃爍,一動也不動地站著,希望逃過對方的注意。

 

然而斯內普這會兒已經醒得差不多了,他繼續閉著眼,腦袋就著沙發椅背往上滾。「難不成還不許人在他自己的起居室裡打瞌睡,並免於一再被個白痴打擾嗎?」他的手慢騰騰地耙過仍垂蓋在眼睛上方的那綹髮絲。半晌後,就在「被抓個現行」這檔事令哈利清清楚楚地了解到自己還真是個笨蛋時,一條手臂依然搭在腦袋上的斯內普,無精打采地咕噥道:「放棄吧,波特,我聽得見你的呼吸聲,你的氣味也有點強烈,」睏倦的嗓音變得有力了,在細細品味每一個字,「汗水、燉牛肉、一月夜晚的空氣,加上,」漆黑的眸子亮了一下,哈利瞥見那雙眼底閃耀著源自房間裡唯一一根蠟燭的黃色火星。隨後斯內普又垂下了眼簾,嗓音低沉模糊的說:「溫室玫瑰。」他臉上肌肉微乎其微的抽搐一下,就算是微笑過了。

 

哈利輕輕一抖魔杖,消去了羅恩吐在他襯衫上的一些細碎嘔吐物,隨即抬起雙臂,隱身斗篷像乾燥的蛇皮一般沙啦沙啦地摩擦著地板,聲音大得斯內普都聽見了。

 

哈利悄聲說:「我可以趁你睡著時對你下惡咒的。」他的聲音含在嘴裏,悶悶的。

 

「為什麼不動手呢?」斯內普聽起來意興闌珊。「那會為我們兩個省去很多麻煩的。」

 

「我沒動手,」哈利一個字一個字痛苦地擠出來:「是因為你先醒了。」

 

斯內普眉宇間的皮膚皺起一道深深的折痕,然後慢慢的,他的眼睛眨了一兩次,才真的睜開來了,開始仔細琢磨這句陳述。有那麼一陣子,哈利認出他曾在夢裡見過這個斯內普,沉默、紋絲不動、仰望著一片黑暗。

 

之後等斯內普伸直曲起的腿時,他惱怒地齜牙咧嘴做了個怪相,並將身體往前坐,動作迅速俐落的收齊了書堆疊起來,沒有特別強調什麼地問道:「波特,你想從我這裡得到什麼?」

 

哈利反覆思考要說的話,但若僅只是說出自己的意見,說他想要斯內普死掉,似乎無助於拖延那唯一待辦的事情。「我想要你脫掉套頭毛衣。」

 

一本書碰地摔在了地上,碩果僅存的蠟燭將熄未熄,緩緩晃動,使房間收縮成簡陋原始的一團,漆黑的底色參差凌亂地混著金,陰影在每個角落裡呼吸,應和著燭光一起跳動搖曳。

 

斯內普起身離開沙發,聳立猶如高塔,整個人晦澀難懂——他選擇的裝束將全身上下粉成一片黑,黑髮遮罩他的臉,藏起他的表情。他的嗓音絕對可以凍僵一只徹底滾沸的坩鍋。「你這個粗野無禮、心胸狹窄的混小子,滾出我的房子。」

 

「我想看看你的項圈。」不,這話說得不好,聽起來像是在乞求,完全不是哈利打算擺出來的姿態。

 

「少噁心人了。」低沉的嗓音響徹四壁間。「波特,你真是個流芳百代的呆瓜。對你來說,那夜我把你這蠢貨拖出魔法部,在可以放手任你被燒死時救你離開火場,全都了無意義吧?」

 

現在他有一邊臉看得見了,透著一種月光照在岩石上的詭異蒼涼之感。哈利意識到——只是為了不致有任何疑義——斯內普絕對是氣得臉色發青了。

 

「需要拯救的人不是我,」他低聲說。

 

就在這一秒,燭心選擇了溺斃,燭光一個閃爍,彷彿鳳凰拍打了下雙翼,之後起居室便跌入了黑暗中。逐漸冷卻的燭蠟味道悄悄在黑暗中漫遊,風淒厲地對著窗戶嘶吼,聽起來像是狼群長嚎著要侵入房中。

 

在這天鵝絨般的黑暗裡,斯內普的聲音似乎膨脹了,將哈利的感官填滿到要溢出來。「我猜你心中另有人選?」

 

所幸死者的靈魂早已聚集在他胸口,凍僵了他,不然他有可能沒法把話說出口。「羅恩。你應該救羅恩的。就算不是你出手,也該有別人。他不該活受——我是說,他以後的生活——媽的!看他這樣,痛苦更甚於學著忍受——」

 

那些鬼魂。哈利及時緊緊閉上嘴。

 

「羅納德.韋斯萊還活著?」

 

尖銳的裂縫迅速貫穿了護在他心臟外的堅冰。「這話是什麼意思?」

 

盛怒之下,他掄起拳頭,在黑暗中朝斯內普聲音的方向揍過去。某樣硬梆梆的東西猛然撞上他的腿,照感覺看來,是沙發。瞬間,一片溼意從哈利的雙眼湧出,沿著臉龐、下顎,珍珠般地一顆接著一顆滑下,示意他的情緒從勉強壓抑住的盛怒,轉成危險迫近時針扎似的恐慌。他得抹去那些痕跡,現在,立刻,該死的動作快,趁燭光重新亮起之前。

 

突然鉸鍊嘎吱一響,他聽見斯內普的低語聲,不過不是在對他說話。他氣呼呼的用指關節頂起眼鏡,粗暴匆忙的抹了一通。

 

起居室另一頭的光亮明暗不定,好似在排演日出一樣,無數書籍上的鍍金標題隨之起舞,忽而照亮忽而暗下黑沉沉的牆壁。不過那一簾簾及地大窗簾仍舊罩在窗戶上,以致重重陰影主宰了這個房間,攔阻了那重新亮起的燭火,將之驅趕成小小一輪光暈。

 

茶壺不見了。哈利盯著指關節眨眨眼,注意到那裡撞傷了帶上了顏色。

 

斯內普沒施捨他哪怕只是一眼,甚至連一根眉毛都沒動,只舉起提燈照向牆壁,自顧自做起他的事。慢慢地滿載著書本的暗門嘎吱嘎吱地打開了,在門的另一頭,可怕的黑暗張開了裂口,直至落入一片虛無中。

 

哈利心底的亡者,如斯內普的魔藥實驗室裡那一瓶瓶可怕的東西一樣,旋轉了起來。

 

斯內普在門檻處稍一留步,那飄搖不定的黃色光暈弄得他的臉暗沉沉的。「回家去,波特,這裡沒有你要的東西。你也該學著順其自然了。」

 

堅冰將哈利的心臟崩掉了一塊,他深藏的恐懼於是溢了出來。「羅恩快死了是不是?」

 

惡狠狠盯著他的目光被殘酷的打碎了。那個混帳清醒還不到五分鐘,就戴上了書呆學究的面具,以此示人——還真是荒唐。

 

他的真面目是:一張少曬太陽、鐵石心腸的臉。

 

「回家,傻孩子,趁還有時間,多多陪伴你朋友。」斯內普轉身離開,走向樓梯黑洞洞的深坑。「我幫不了你。」

 

哈利勃然大怒,尖聲大叫:「「你知道擊中他的是什麼對吧?我敢打賭你知道!也許對他下惡咒的人就是你,你這狗娘養的殺人兇手!」

 

「儘管到別的地方去展露你的不成熟吧,」斯內普噴了回去。「當你那麼幹的時候,波特:滾蛋。」不再多費脣舌,他沿著樓梯走下樓。

 

提燈宛如沒入一窪水裡般地消失了,書櫃開始嘎吱嘎吱地退回牆邊。哈利使了一記熒光閃爍。他渾身哆嗦,毛孔幾乎在冒煙,活似體內的冰在溶化。他舉起魔杖瞄準目標,那扇沉重的門卻使勁對抗他,令他感受到斯內普的意念之強大。然後門碰地甩了回去,撞到旁邊的書櫃,震倒了層板上脆弱易損的幾卷書。

 

哈利猛地衝向門口,一等跨過門檻,焦慮就立刻重重地落在他身上,好似瞬間有一條鋼筋塞進了胃裡[注]。他逼自己走下前兩階,汗水嘩啦啦冒出了皮膚。斯內普和提燈上哪兒去了?他催促他的熒光閃爍變得更亮一點,因為這片黑暗看似要黏上他的皮膚,不,是黏上他的襯衫。亡者的靈魂在他體內翻湧,努力要越過堤壩,乾淨俐落的撇下哈利,無聲無息的爬上樓梯。

[注] 原文是Once across, anxiety laid into him hard, as if he'd run stomach-first into a steel bar.不確定原文之意,懇請賜教。

他氣喘噓噓,跌跌撞撞走下樓,然後停住腳步弓起了身體,好像很痛苦似的。「你做得到的,」他喃喃說。「加油,白痴。」他又走下一階歷經多年踩踏如今鬆動搖晃的骯髒松木板。他把腰彎得更深,居然看見了木頭的紋路與在底下等候的虛無。

 

幽靈在他的雙眼後方來回晃盪,哈利開始覺得暈船了,在往下走一階時差點跌倒。為了找尋支撐,他手忙腳亂摸索左手邊的牆壁,手指落在一叢玫瑰花瓣上。花瓣輕輕柔柔地粉碎了,棘刺戳入大姆指的肉裡,他痛苦的嚎叫。

 

「波特。」

 

哈利嚇了一跳,逼自己抬起頭,一滴汗自顧自流下他的頸子,猶如舌尖在懶洋洋的巡行。暖意浸溼他的衣領。

 

他的死對頭就站在底下,提燈飄在半空中,照得那張臉古怪難看,漆黑的眼宛如刀子刻下的溝槽。

 

「我行的,」哈利小聲說,聲音裡的沙啞弄得他很火大。

 

「信你就比你這個走不好樓梯的蠢貨更蠢了。」斯內普伸出一隻手,頓時一條細細長長、骨節分明的龐大黑影躍過唯一可見的那部份牆面。「過來我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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