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哈利衝動地將指尖落在斯內普的額頭上時,男人一個哆嗦,掐住聲討的檄文,陷入了沉默。他不是有意的——他真的沒這個意思,但他做不到乾站在這裡坐視斯內普血流滿地。

 

他手底下那撕了口子的皮膚被陽光曬得灼熱,因裹著頭骨而撐得份外平滑,除了有鮮血淌下的割傷部位外,全都是乾巴巴的。他不知道自己在幹嘛,只知道他的幽靈死命探出去要搆著斯內普,還有他心裡的某種既不是罪惡感也不是亡者的存在,需要確認斯內普就在這裡。活著的。悶悶的臭騷味從斯內普為陽光曬透的長袍散放出來,那是一種揉合了酸敗脂肪與煙燻甜味的氣味。哈利隱約有股捏鼻閉氣的衝動,但不知怎地也很想將手指插進斯內普的嘴裏。那很噁心的,更別說會害得自己失去手指。那王八蛋的黑髮在太陽底下油滋滋地反著光,噁心得讓人碰都不敢碰。

 

在他的手影子下,斯內普的目光緊鎖住哈利的雙眼,撇著上嘴唇,有點像是情感麻痹[注],但更像是,狂怒。哈利嚥口口水。他沒法確定,可他覺得斯內普可能是在發抖。

[注] 原文是 emotional paralysis,根據《神經精神病裡診斷學》,是指在長期情緒壓抑狀態下(如長期拘禁)或突然遇到緊急情況時缺乏相應的情感體驗。表現既無恐懼,也無痛苦、麻木不仁。

當他拿開手時,指尖和手掌根部有大塊大塊的紅色斑點。「看在梅林的份上,斯內普,這裡到底出了什麼問題?」

 

陽光很是無情,直直照射在這個可憐蟲的臉上。他深色的眼瞼爬滿紫色的靜脈網,彷彿眼窩捱了一拳似的。哈利從沒見過斯內普鬍子刮得乾乾淨淨以外的樣子,而且鬍荏這東西並不適合他。同樣不搭的還有那雙皮肉盡消到簡直只剩骷髏架子的手,僅有那份修長還保存著記憶裡的風華。他不費吹灰之力就可以將那手指一根一根折成兩斷,就像折斷粉筆一樣。

 

斯內普的聲音很凶暴:「我還以為出了什麼問題完全是一目了然。」

 

「我可沒那本事,」哈利反駁道,儘管他察覺到了一點兒。事實上,是好幾點兒。

 

斯內普深深吸口氣,讓自己鎮定下來,他的身影在燦爛奪目的陽光下是如此漆黑,灼燒著哈利的視網膜。他又回到紋絲不動的靜坐姿勢,沒有垂首看書,反倒遠眺花園彼端。哈利一轉身,並不真的期待會看到什麼,但是——啊,是了,那些玫瑰花叢。花叢在後籬笆邊排成一列,可以曬到午後的陽光,生得一副快旱死的樣子,枝上沒幾片葉子,也沒一絲開花的跡象。刺倒是多得扎手。

 

他眨眨眼,斯內普的殘影彷彿朗朗雲天下的一個黑洞,在他眼簾後搖曳閃爍。有片刻,那視覺上的負片效果在玫瑰花間燒出一隻幽靈的痕跡。他想起樓上照片裡的孩子,還有他的大鼻子、疑心重重的雙眼與不住翻飛的黑外套。哈利想像他站在那裡動也不動,年齡愈來愈長、身形愈來愈瘦,又臭又硬跟運河街的鐵欄杆一樣,年復一年拒絕褪去硬殼,展露風華[注]。

[注] 原文這裡用的字是 blossom(盛開、長得好),有呼應前述拒絕開花的玫瑰叢之感。

「拉利克夫人告訴我——她是安防師,我想是她設置了你這屋子的安防結界?嗯,有趣的是,你知道嗎,她告訴我,」哈利意識到為兩名斯萊特林牽線搭橋的行為往往導致某個人,也就是他,下場悲慘,頓時猶豫了起來,「說我應當, 呃,去聞聞你母親花園裡的玫瑰。我不清楚她的理由。嗯,我聞了,因為那些花——我的意思是,她說那花聞起來就像希望的味道。」

 

「她真那樣說了?」隨著這麼慢條斯理的、在令人不寒而慄的同時徹底激怒人的一句反問,斯內普轉過頭,直到雙眼能斜睨著哈利。「那麼你覺得她為什麼要這麼做呢?」

 

哈利打算以牙還牙,我怎麼會知道,不過他確實知道,真的知道,於是一時熱血衝腦,脫口老實的說:「因為她想要我告訴你,對嗎?」

 

斯內普挑起一道眉,不過很快就收了回去,所以這動作定是扯到他刮傷的前額了。然而要把他的論點表達清楚,單憑他的聲音也僅夠了。「是我的耳朵欺騙了我,還是你正好長出了腦子?」

 

「去你的,」哈利很是不忿。

 

「通常我是一定會讓你懊悔自己的厚臉皮,不過在當前的情況下,波特,」斯內普低聲發出隱約有些古怪的輕笑,「我很樂意看你嘗試。」當哈利困惑地往後縮時,他命令道:「施展真身顯現(Revelaro。」

 

哈利很好奇這麼做有什麼用,便照做了。然後他不由自主的笑噴了。

 

唉呀,梅林!那個油膩膩、背挺得筆直筆直的烏鴉就淹沒在玫瑰花間,千真萬確!

 

斯內普端坐著,被困在層層疊疊的落花中,白色粉團兒撲簌簌地滾落在他左右,碩大的白玫瑰為他的頭加冕,覆蓋住他的雙肩,一堆一堆地落在他腳邊彷彿獻禮致敬。花朵狂放恣意的灑落,花瓣閃耀飛舞在空中。

 

哈利停止了竊笑,在看見荊棘的時候。那些稀疏扎人、躲在花褥下幾乎不可見的棘刺,昂著尖利的毒牙,如蛇一般蜿蜒滑行,以其滿布利刃的手臂緊摟著斯內普。哈利凝視得愈久,就看到愈多棘刺,如同藤編織品般前後交錯,咬遍了斯內普全身上下,讓他想起從麻瓜中古時代流傳下來的某種精巧刑具,斯內普只消一個輕舉妄動,就會面目全非、血花四濺地被棄置在自家後院裡。梅林,他怎有辦法忍受那些棘刺的碰觸?哈利的背部感同身受地刺痛了起來。

 

「希望我的遭遇能娛樂到你,」斯內普冷淡地說。

 

但哈利再也笑不出來了。他把手上的鮮血用褲腿抹掉。「抱歉。你究竟是怎麼——」

 

「練習時間,」斯內普打斷他。「少耍笨了,波特,我身無長物,只有時間,以及激勵我善加利用時間的獎勵。不過當前情況倘若持續下去,不管再怎麼珍惜運用,時間也會很快消耗殆盡。」

 

兩隻鳥兒輕快地躍進院子,扇著翅膀飛向已經在雜草間撲騰啁啾的伙伴,但誰也沒走近那不住擺盪的魔法玫瑰瀑布。斯內普用眼角餘光追蹤鳥兒的活動,嘴唇曲線透著古怪的渴望。「既然你人都到了,不如就讓自己發揮點功用吧,」他突然說。「把我的書搬進屋子,我馬上就跟你會合。」

 

他沒動手把書遞過來,這一點也不奇怪:他指間有荊棘盤繞,雙臂滿載沈重的螺旋狀棘刺。哈利蹲下身,靈巧俐落地把斯內普腿上的厚重書籍從玫瑰花間拽出來,同時將一團團花瓣掃到了地上。斯內普拒絕直視他的雙眼。哈利往後退,站在對方視線範圍之外,煩躁不安地等候斯內普以折磨人的謹慎,慢慢的,啊,是那麼那麼慢的,把腳拖到身下,打直,一次一隻腳倒踩上門廊階梯。他的動作不急不徐,透著股非現實的況味。最後最後,他將頭轉過來一公分,往下一瞥,哈利趕緊蹲下身體捧起杯子和茶托。

 

等他們回到屋子裡時,斯內普的汗水已經混著鮮血淌下他的臉側。跨過門檻時他絆了一下,好似安防結界在他離開時推了他一把。

 

哈利把茶具擱在廚房角落就不管了,尾隨斯內普走進大廳。他追上的時候,斯內普就站在入口處,默默把散落在地板上的東西歸類列表。他的表情沒有洩漏任何信息,他也什麼都沒說,只是趕在哈利之前走進客廳,然後突然改道去了窗邊,暫且沐浴在陽光的溫暖中。挨餓導致貧血了吧,哈利猜測。

 

他開始說:「我來這裡是因為雷姆斯——」

 

「你無須反覆強調這一點。看到垃圾一樣扔了我家地板滿地的東西,我就認出是要做狼毒藥劑了,儘管很離奇的少了一兩樣至關重要的藥材。」這時斯內普轉身往沙發走去,氣沖沖地小心讓自己坐了下來,腦袋後仰,放鬆地擱在靠墊上。哈利的幽靈一縷一縷地往上卷;哈利感覺被送進了其中一個夢裡;在那些夢中,斯內普眼眨都不眨木楞楞地躺著,而他掐住他的脖子,大火緊挨著環繞他們兩人。

 

梅林,來這裡曾是個壞主意。若不是為了雷姆斯——

 

斯內普藉由平靜安然的語氣,打斷了回憶的脈絡,「我想你如此不情不願地重返我的生活,意謂著羅納德.韋斯萊已經死了。」

 

沒錯,那毀了他的計劃。「不准提到羅恩,」哈利大聲咆哮,所有怒火都因那颼地竄過的痛處重新燃起。「我不想聽到任何一句你非得——」

 

「饒了我別呼天搶地了,波特。追問某人的死訊並不代表不尊重對方。」斯內普將眼睛睜開了一小縫,剛剛好能隔著眼睫毛惡狠狠地盯著哈利。「通常米勒娃會出於禮貌的轉告消息予我,但她最近一直都,」他頓了頓,潤了潤唇,「太過忙碌,無法繼續告知我這世界發生的事情。」

 

由於方才的衝擊仍漣漪一般在他的神經裡擴散,哈利說話的語氣比他原本會用的充滿更多惡意,「不是因為她太忙,而是她被禁止跟你說話。斯內普,你現在是不受歡迎人士。」

 

這句話讓那個討厭鬼抬起了頭,然後他用比起哈利在看過他拖著腳步橫穿房子後認為他可能做到的還要快的速度,起身離開沙發。「你完全是個混帳小人!差點勒死我還不夠嗎?你非得剝奪我與另一個人類、另一個人的臉與聲音的最後一點接觸嗎?我會在地獄見到你,波特先生。你可明白日復一日、每一天、整個該死的漫漫長日、整個夜晚、每個夜晚都獨自度過,沒有人,一個人都沒有,來幫助我避免走向瘋狂,是種什麼樣的感覺?」

 

「閉嘴!」哈利吼道。「你可以去啊,斯內普!就像我們認識的其中半數的人!而且在此說明,事情不是幹的!我不知道你一直在挨餓好嗎?我不知道你的水已經停了!」

 

斯內普的脾氣令他的精力短暫來了個爆發,黑暗環繞著他湧現漫開,猶如眼鏡蛇遇敵時威嚇著張開的頸部。那股精力遺棄他的速度也一樣迅速,於是他突然垮塌,倒回沙發,緊抿的嘴吐不出更多辱罵之詞,憔悴的臉轉過去找到一線日光。那溫暖和藹的光線找到他臉上的每一處瑕疵,雕鑿得有如大理石上的裂紋。他說:「阿茲卡班或許還沒這麼折磨人。」

 

哈利之前在樓上感受到的,那種斯內普死了、可能死了、死了的話斯內普凶暴邪惡令人絕望的鬼魂就會佔有他體內其他人的空間的感受,再度於他心底翻騰。

 

他深呼吸,用魔杖撥弄著下嘴唇。「聽著,我不是來這裡吵架的。我來這裡只是因為雷姆斯病了,而你是個魔藥專家,我曾認為你光是盯著坩鍋就能硬了。」

 

「毫不令人意外地證明了你可悲的誤解了我的慾望本質,」斯內普慢吞吞拖長腔的說,額頭的三道刮傷已被流淌的鮮血給連接了起來。他將近乎透明的雙手疊在大腿上,頭髮垂在面前,哈利很離奇的心底一痛,想著,斯內普也曾經只有五歲大。「我很願意被說服介入此狼人事件,但首先我有幾個條件必須被滿足。」他停了停,所以哈利也等了等。斯內普雙手在大腿上突然一陣抽搐,於是他翻了個白眼。「波特,至少稍微裝模作樣一下表示很感興趣。」

 

「我有啊,」哈利抗議道。「我感興趣的表現就是這樣。說吧,開出你的條件。」

 

打從哈利發現斯內普坐在屋外,這是斯內普頭一遭抬起一根手指,漫不經心地劃過皺巴巴的黑色衣領上方悄悄露出來的最上面一道蛇形如尼文。噢,去他媽的,要是他打算玩陰的——哈利直接走到一把椅子坐了下來。斯內普看著沒盥洗過,滿臉新長的粗糙鬍荏,活像個一直睡在排水溝裡的流浪漢,性吸引力是他最不可能注意到的東西。斯內普骯髒邋遢、骨瘦如柴,他騷動不安、挑動情慾的敵意已被林林總總的匱乏擊敗,又或者這是哈利對自己說的。

 

眼下這個狡猾的龜兒子挪挪身體岔開兩條腿,這姿勢無損於他端莊的儀態,卻已足夠挑動哈利蠢蠢欲動的性慾,再說他還用優雅依舊的修長手指拉低黑色長袍的領口。這手勢令他的喉嚨裸露了出來。他的黑眸危險地望著哈利的雙眼,篩落窗口的光線突顯了他那令下頷膚色發青的胡渣子的獨特誘惑力。

 

他開始在心裡一長串喋喋不休的念叨:王八蛋、王八蛋、醜陋性感又卑鄙的混帳王八蛋。他雙手攢緊了魔杖。

 

「波特,」斯內普低聲說,一個音節一個音節的,從容不迫。「請、專、心。」

 

是啊,說得好像哈利有得選擇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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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認定以他作為「救了我們一條小命的男孩」的地位,是准許他在藉由壁爐連繫後,於一個小時內幻影移行至魔法部,與金斯萊.沙克爾會晤的決定因素。

 

哈利一解釋完情況,金斯萊便問:「不能等到明天嗎?」

 

「我不是專家,」哈利反駁道:「可他已經不處於飢餓的第一階段,甚至有可能超過第二階段。在醜八怪和看著像死人之間,是有很顯著的差別的。」

 

「給我半個小時去找個對魔法毒液和反擊有些經驗的水電工,」金斯萊說。「我有一種感覺,你所描述的並不屬於正常問題的範圍,也就是西弗勒斯這案例可能不一般。」他飛來了幾份卷宗,開始口授要點。「你有幻影移行座標嗎?」

 

他們在時間上各退一步:四點整,儘管哈利努力要提早一個小時。覺得滿意後,他動身前往市場搜刮蔬菜水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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