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風景

Anglesey

安格爾西是顆種子，早在去年夏天便已根植於西弗勒斯的內心深處。

不，它遠比那個還要糟。

它是他的肉中刺，傷口已化膿了超過一年，現在他希望藉由這趟該死的旅遊，將這根刺吸引至皮膚表面，然後他會把刺撬出來，結束一切。

當然，打從一開始，他就是抗拒前往安格爾西[[1]]的那個人。

那時候，哈利越是堅持去那裡度假會很理想，西弗勒斯就越是將腳跟釘入地面，頑固地拒絕前往。他很想知道，為什麼哈利竟會想要他們一起去度假？

去吧，離開去度你的假期吧。

他表現得很固執，不願合作，直到哈利最後舉起雙手投降了為止。即便西弗勒斯曾漫不經心地研究過哈利留在那裡攤散了一地的旅遊書──安格爾西確實像是那種他終有一天會去探索的地方──他也永遠不會在這一點上讓步。他們兩人結伴而行，不管目的地是哪裡，這念頭本就荒謬無比。

假如你有空，寄張明信片給我。

就這樣，哈利前去度他的假。

而西弗勒斯不得不捫心自問，假如他知道這是自己最後一次看到哈利，他會不會做出截然不同的選擇。

* * * * *

週五：博馬里斯到波登德

摩根旅行社位於博馬里斯[[2]]一條離開主要幹道的支線上。西弗勒斯在中午之前抵達那裡，時間早得足夠他去禮品店買幾件Ｔ恤，並換成一身男性裝束。八月末的天氣正炎熱，僅只是從巴士那邊走過來，就已說服他為了某件更涼爽一點的衣物，褪下他的長袖襯衫。不過他日常慣穿的長褲是夠合用了，而且他很有先見之明的搭配了一雙樸素實用的運動鞋。

帶著導覽單張與旅遊手冊，他一直等到旅行社用店內廣播系統宣布出發的時間到了，才與其他旅客一起前往就停靠在外頭人行道旁邊的迷你巴士。巴士比他以為的小，但是足夠清潔與現代化──鮮豔的紅白二色塗裝，又大又閃亮的暗色窗玻璃，車身上還漆著一幀張牙舞爪的威爾斯紅龍紋章。

釋然地發現最後一排有個座位仍是空著的，他將行李妥善地放到上面的行李架，然後滑進絨毛坐墊裡。他觀察車上的其他旅客：幾對夫妻，剩下的就是跟他自己一樣的單身旅客。他注意到這輛旅遊巴士兩側各有五個座位，相隔以一條狹窄的走道。駕駛座後面的那個位子被圍了起來，顯然要保留給那個摩根的導遊。

在研究過哈利留下來的旅遊書，並自行做了些調查後，西弗勒斯選定了摩根旅行社──他的其中一位藥劑師供應商高度推薦這一間。他故意選擇了摩根旅行社所提供的旅行團行程中，團員人數最少的一團。首先是因為他鄙視大型團體，其次是因為這一團的行程規劃旨在『展現安格爾西較次要、較不常去的景點，以及一些更受歡迎的旅客必遊之地』。儘管一開始被必須付出的高額團費嚇了一跳，他最後還是斷定將四天三夜花在一個有品質的旅行團上，會是非常有價值的額外投資。

巴士引擎隆隆地啟動了，冷氣開始吹送，促使他的幾位旅伴關上窗戶。現在迷你巴士幾乎坐滿了；西弗勒斯瞟了手錶一眼。十二點過五分。

「呃。哈囉，看這裡。」從左側傳來的聲音驚醒了他。他轉頭望向走道對面的座位，驚訝於一條曬成棕褐色的修長手臂朝自己伸了過來。「嘉莉．耶格爾，」這位年輕女子對他咧嘴一笑。西弗勒斯很勉強地伸手和她握了握。

「西弗勒斯。」他朝巴士前面點了個頭。「我們被延誤了。」

「算了吧，只有幾分鐘而已。這些情況總是會發生的。」

是這樣嗎？嗯，我不是付錢給他們遲到的。

「那麼，你來自哪裡？你有英國腔，」她說道，同時在座位上挪了挪，將身體伸進了走道。西弗勒斯抗拒著朝她那雙長腿瞪眼的衝動，因為那其中一條腿正在神經質地搖來晃去。

「倫敦，」他簡潔地回答道。他納悶著旅遊禮儀。他有義務讓對話繼續進行嗎？他該追問個人資料嗎？嗯，她確實是問了。

嘉莉解決了他的兩難困境。「我來自加拿大的溫尼伯，我母親出生在威爾斯，那就是我之所以在這裡的理由。她和我父親正在加地夫，我的祖父母那。我是第一次來到這，嗯，其實不是真的第一次，我小時候來過，但我沒有多少的印象了。」

「啊，我知道了，」西弗勒斯咕噥道，暗忖她的年齡應該只有二十出頭。

「我今年二十一歲，準備好要過我最後一年的大學生活了，所以，參加這個旅行團是一個提前收到的畢業禮物。」

「對妳來說這真是太好了，」西弗勒斯邊說邊將視線投向窗外。那個該死到家的導遊在哪裡？

「我祖父支付了團費，還說這一團是最棒的，他應該清楚情況吧，嗯？所有人都在試著加入由這個男人率領的旅行團，有一張預約名單之類的東西，我們很幸運才能成功擠進來，」她說道，嗓音流露一股心照不宣的意味，「你是多早前預約的？」

西弗勒斯皺起眉頭。「一個月前。我不知道有張預約名單，我是為了它的行程而選擇了這支旅行團。」

嘉莉瞪大了雙眼。「哇，那你真的很幸運。我早在耶誕節時就預約了。」

他們的注意力被迷你巴士正在關上車門的聲音吸引了；西弗勒斯的鄰座乘客發出一聲低低的呻吟。

「噢，老天，他是不是很性感？」她喘不過氣般地問道。「我的阿姨說他迷人又可愛──她是在去年十一月時參加這個旅行團的──但是，哇！」迅速將雙腿從走道挪了回去，她開始繫緊安全帶。「你想他幾歲？」

假如他有那份意願回答──抑或是理智尚存──的話，他可能會說：差三週就滿二十六歲。但實際情況是，他正在努力應付一個標準的反射動作，這動作常見於所有被某件他不喜歡、或是讓他感覺受到威脅、又或者是完全出乎意料的事情逼到牆角時的男人。

但是戰鬥，儘管就像它表面上看起來的一樣出自本能並具吸引力，卻並不真的是個選項，因為西弗勒斯不喜歡在一群陌生人面前大吵大鬧，而逃避──一個明確具備可行性的選項──則基於那個導遊正堵在走道上，一邊倒退走一邊核對他的團員名單的現實，而變得非常複雜，難以進行。

逃避也是不具吸引力的那個選項，因為他付過團費，完全有權利待在這裡。但那個導遊……好吧，他顯然也有權利待在這裡。但是，我的天，多麼該死的……我是做了什麼以致活該要經受這個？不過是小小的度個他媽的假──就這麼一次──而現在他的假期就要變成──

「噢，西弗勒斯？你還好嗎？」

不，我不好。我是來這裡驅除惡魔的，但瞧，他就站在那裡。你那性感的小導遊就要毀了我的假期了。還有，考量到『我必須當場掐死他』這份壓倒性的衝動，妳的假期也要被毀了。

「抱歉，妳剛才問我什麼？」

「你想，他年紀多大？」她降低了音量，問道。

「嗯……二十四、五歲吧，我想。長相很迷人，妳說呢？」他將頭歪向一邊。「我認為女性可能會覺得他很有魅力。太瘦了一點，妳不覺得嗎？不過他的眼睛很出色，」他低聲說道，看著哈利移動過來站定在他們前面的兩個座位之間。

「他好帥，」嘉莉這次是耳語了，不過西弗勒斯由於在準備迎接他心知即將發生的事，幾乎聽不到她的聲音。哈利已經跟他們座位前面的那兩名旅客聊完了天，這會兒正低頭盯著他那塊有紙夾的筆記板。經過這個清點人頭的過程，名單上僅會剩下兩個名字，而他可能即將領悟到……

西弗勒斯旁觀那份領悟的到來：哈利臉頰上的一條肌肉抽搐，喉結在他吞嚥的時候上升然後下滑，他的臉血色褪盡。儘管西弗勒斯想移開視線，但他就是辦不到。

他得讚揚哈利；他的自我控制技巧很熟練。哈利眼簾一顫，張開眼睛，簡短地與西弗勒斯對視一眼後，他稍微轉身，倚著西弗勒斯的座位，彎腰面對嘉莉。

他將筆記板塞到胳臂底下，伸出手，朝她咧嘴一笑。「妳定是嘉莉•耶格爾。我是哈利。」

嘉莉熱情地搖動他的手。「沒錯，就是我。非常高興認識你。」

「我也是。那麼，告訴我，為什麼參加這個鄉村風光旅遊團？因為想在旅遊結束後，擁有『希望今後大家能保持聯絡』的感覺。」他鼓勵地微笑著。「妳是加拿大人，對嗎？」

「沒錯，我在溫尼伯大學主修人類學，想去參觀史前墓穴──我計畫要拍很多照片。」西弗勒斯注意到她的臉頰漲成了粉紅色的。

「嗯，我們會看到很多史前墓穴。有帶合適的相機嗎？」哈利問道。

「噢，有啊，我帶了一台非常好的小型尼康數位相機，在微弱的光線底下也能拍出好照片，」她邊說邊拍手提包。

「那麼，妳已經準備就緒了。沿途有幾間商店販售一些極好的墓穴專書，我會寫張字條把那些店標明出來。」嘉莉興高采烈地朝他豎起一根大拇指。

漫不經心地轉過身，哈利掃了眼他的筆記板，還在抬起頭前思索了一會兒。西弗勒斯注意到他的臉頰已經恢復了血色。

多麼沒有人性的專業表現。我不用為了校正臉色而提供一個耳光了。

「西弗勒斯．斯內普。」這不是一個問句，但西弗勒斯懷疑嘉莉會留意到。

「是的。」

「我是哈利。」猶豫片刻後，他乾脆地伸出手，簡短冷淡地與他握了一下。「你是第一次去安格爾西？」他問道，聲音裡缺乏保留給嘉莉的歡迎。

「是的，我是第一次去。」西弗勒斯頓了一頓，又冷冰冰地補充道：「不久前，一個惱人的熟人沒完沒了地糾纏著我，要我去看看那地方。」

哈利的表情跟石頭一樣冷漠。「糾纏，嗯？所以，安格爾西不是你的首選地點，這樣嗎？」

事實上，假如事先知道你在這裡，我會去澳大利亞。

「當然它是我的首選地點，不然我不會在這裡，」西弗勒斯反駁。

「嗯，就第一次出遊的人來說，鄉村風光旅遊團是一個古怪的選擇。我認為重要景點周遊團可能更適合你，假如你想的話，仍然有時間改變決定。」哈利挑起一道眉毛。「更換旅行團一點問題也沒有，有候補旅客等著加入這一團。」

瞇起雙眼，西弗勒斯思考著。這是一個優雅地脫逃的機會，但接下來一股與他在去年夏天堅拒對方邀請時完全相同的動力──他認為那是一個在面對人們對他的操縱時的健康反應──決定他要藉此機會遊覽安格爾西。

西弗勒斯搖搖頭。「謝謝你的關心，但我已經讀過旅遊簡章，這個鄉村風光旅遊團的路線非常好地囊括了我想看的各個景點。」

有好長一陣子，他們瞪視著彼此，隨後哈利草草點了個頭。「很好。希望你不會失望。」

失望？我已經是反感至極了。

在西弗勒斯能夠回答前，哈利已經往巴士前頭走去了。仍處在震驚中的西弗勒斯看著哈利彎身對駕駛說了點什麼，然後他一邊站起來面對全體團員，一邊熟練地帶上一隻細細薄薄的連結著麥克風的耳機。當巴士顛簸著匯入車流時，哈利撥動一個附在他腰帶上的小玩意兒，隨即他被放大了的聲音揭開了此番旅遊的序幕。

「歡迎參加摩根鄉村風光旅遊團。接下來的四天，你們將看到一些安格爾西島上的珍貴景點。靠坐著，放輕鬆，想問問題時就發問，在結束這段旅程之前，我們將成為一家人。」他咧嘴笑著，朝他的右邊做了個手勢。「我們正在離開博馬里斯，你會在左側車窗看到梅奈海峽。有兩座大橋……」

西弗勒斯看向窗外，但他的思緒深陷在紛亂的震驚與再度被喚醒的狂怒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