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停了一停,然後開始沿著道路前往蘭韋爾普爾[[1]],並且通通聚到一邊,好讓哈利可以詳盡說明這個地標或另一片景觀。一等進到村莊,他們就離開迷你巴士,徒步前行。西弗勒斯尾隨其後,但甚至沒有試著假裝對何瑞修.納爾遜[[2]]的塑像感興趣;他漫步在收費處的環形走道上,然後在團員們群集在安格爾西侯爵柱[[3]]的基座時,發現自己落在隊伍的後頭。
到了這個時候,西弗勒斯不得不小氣巴拉地承認,哈利確實有這方面的本事。他的引述毫不生硬呆板,活潑生動、真心實意的演說風格,顯示他對自己正在講述的主題樂在其中,大部分的團員都擠在他周圍,就像小雞繞著母雞。
除了西弗勒斯。他站在一小段距離外,瞇眼仰頭看著侯爵柱。擴音設備顯然只適用於巴士上,但他在聆聽哈利設計得當的演講上沒有任何困擾。
「侯爵柱完工於1817年,有二十八公尺高,材質是產自島上莫弗山的石灰石……」
無庸置疑,一座陽具的象徵,西弗勒斯一邊思索一邊走向台階,爬上頂端,落在隊伍的最後面。他們在露臺上站了一會兒,好讓哈利指出遠方的村莊。在一段『拍照時間』之後,他們一個接著一個開始往台階處移動。
西弗勒斯仍在遠眺群山,這時一個聲音驚醒了他。
「我們要離開了,最好不要走丟,」哈利對他說。西弗勒斯及時轉過身,看見哈利不待他跟上便開始走下臺階。
走丟?噢,做出那個選擇的人,是你。你一年前來到這裡,不是嗎,而且從未設法找路回家。我若能走丟,那就會是我這一天的經歷裡最美好的部分了。
他們回到巴士上,往下一站進發,哈利絮絮叨叨說著海鹽產品,但西弗勒斯的注意力仍卡在『走丟』上。
他從沒用『走丟』這個字眼來形容哈利。
也許最初是以為他延誤了歸期,接下來則是認定他在逃避責任。
當長達三週的假期結束,哈利卻未返回時,西弗勒斯猜想他可能只是決定要多待幾天。他估計,延遲一週是合理的。但在第二週的週末,驅使他前往哈利的雇主那裡的並不只是好奇心而已;那是一種對哈利可能出了什麼事的朦朧不安──他不會稱這種情緒為擔憂。戰爭早已結束,到那時已經有七個年頭,但是,儘管如此,他認為哈利遭遇不測的可能性也許是存在的。他對自己說,確認哈利沒有成為……某種事件的受害者是他的責任義務。然而在內心深處,他很肯定他安然無恙。不知怎麼地,他就是知道。
在魔法世界的眼中,哈利早已證明了他的反覆無常,不過西弗勒斯明白他大部分的決定並不是輕浮不定下的產物。他們看見的是哈利沒有能力找到他的使命,西弗勒斯則視『了解何時該認賠殺出,然後改變方向繼續前進』為明智的表現。這是他對這個男人最為欣賞的其中一項特質──倒不是說他曾經告訴他。
在傲羅部隊待了兩年後,哈利於某個週五夜晚出現在他的上司面前,就這樣交出了他的傲羅徽章。《預言家日報》用了四個版面來報導這樁『失敗』。
十四個月後,哈利放下的是魁地奇掃帚,這次引發了一股憤怒的漩渦,特別是在喜鵲隊的球迷間。《魁地奇週刊》對此可不寬宏大量──在西弗勒斯看來,那些評論是徹頭徹尾的殘酷惡毒。
哈利接下來那兩年的生活,西弗勒斯確信在未來的《霍格沃茲:一段校史》裡,會以『哈利.波特:頹廢歲月』這個標題來概括他短暫受雇於默默然圖書公司、魁地奇精品專賣店、甚至還有《唱唱反調》的日子,箇中大量穿插著令西弗勒斯倒盡胃口的社交生活──一連串聳人聽聞的(假如《預言家日報》可信的話)戀情、縱情聲色的週末與碎裂一地的芳心。此外還有費時數月窩在陋居、格蘭傑-韋斯萊的住處、貝殼小屋、甚至羅馬尼亞還有只有上帝才知道的其他地方。最後哈利跟西弗勒斯解釋說,在他的人生裡,他根本不曾有過心理上的餘裕,從而僅只是享受一下人生,隨波逐流,再也不用為取悅除了自己以外的任何人而憂心忡忡。西弗勒斯對此下個了評語──放蕩風流,但是哈利可不開心了,聲稱那四個字過分簡化了他的生活。
然後,令每個人──包括西弗勒斯──驚訝的是,報紙上出現一份聲明:哈利已經與位於對角巷、廣受敬重的溫德萊防護保全簽定一紙為期三年的學徒合同。多年來,老溫德萊一直在尋找他的接班人,並且到處拒絕資格符合的申請人。西弗勒斯比大部分的人都了解,假如那位老人雇用了哈利,那麼這對他們雙方來說,無疑都是一個永久並且嚴肅的決定。
魔法世界集體發出一聲如釋重負的嘆息,並且秘密地對此感到失望。這不是他們想像中他們的英雄度過餘生的方式。他怎能將他的非凡潛力放在這麼一個平凡的行當裡?西弗勒斯猜想,他們的不滿源於哈利的這個決定明顯缺乏有潛力的素材,以為他們對被選擇的那個人的低級迷戀添柴上火。
不管他們的期望為何,哈利就此安頓了下來,靜靜地學他的手藝,並對西弗勒斯截至那時為止都好好珍惜的生活常規以及缺乏期待感的生活韻律展開突襲。至少,那是他在過去這一年裡所以為的,在過去這一個他從最初的震驚迅速轉為狂怒、悲傷,最後變成痛苦的年頭裡。
自戰爭結束以來,在這七年裡,他滿足於他為自己建立的生活:終於,沒有留待清償的債務,不用回應來自敵人的召喚,不再需要畏懼一個不確定的未來。他擁有自己的店鋪,營運狀況令他滿意,與他的書籍同好和魔藥同行通信,而且頭一次在他的人生裡,當他每天早晨睜開雙眼時,他期待這嶄新的一天。當然,在哈利攪和進來後,他對那些事情的滿足感不曾稍減。一旦他逐漸習慣了那個新的生活常規後,倘若他還發現有任何其他事情值得去期待,那麼肯定不是那個新常規的代價:哈利的存在,以一種過去不曾有過的方式,令他不安。
哈利的一去不復返令他悲傷痛苦,而這種情緒反應絲毫不足為怪,因為西弗勒斯在兩人關係才剛開始時所抱持的保留態度,已經隨著時間的推移,從大聲響亮並且反覆不斷地質疑哈利親近他的真正意圖,轉變成一種較溫和的、同時也較少干預他的思緒的疑惑。直到一年前,這些質疑才又咆哮著重返他的生活。
當巴士停下,旅客們再度開始下車時,他猛地一驚,回到了現實。西弗勒斯不得不迅速看一下行程表,以找出他們的位置:布萊辛基[[4]]。他最後一個下車,往團員那湊近了一點以聆聽哈利的指示,並從那疊正被傳遞給他們每個人的導覽手冊中拿走一本。
「安格爾西海洋動物園是島上規模最大的一處旅遊景點,」哈利一邊說一邊跟他們做個手勢,指向動物園的入口。「你們將自己待在這裡──有很多動物可以看,所以你們一進入園區,記得看一下園區地圖,規劃你們的時間。」他瞟了眼手錶。「現在是四點鐘,所以我們七點時在巴士那邊碰頭。設法確保你有留給自己足夠的時間,以到禮品店裡轉上一圈,他們有些極好的關於動物育種計畫的書籍。有任何問題嗎?」
是的,我有一個問題,白癡。你怎會他媽的止步於此,扮演起導遊先生?你忘了一個小狀況,那就是我還在倫敦等你嗎?
哈利握有他們的入場券,所以他們在閘門處排成一列跟在他身後,西弗勒斯注意到嘉莉已經跟另一個同齡女子湊成對,另外兩對已婚人士似乎也『找到了』彼此,只剩下一個父親和他十多歲的兒子。一等通過入口處的旋轉式柵門,西弗勒斯發現自己正獨自站在哈利身邊。
「你有什麼建議嗎?」西弗勒斯詢問他,並在研究他的導覽手冊時擰起了嘴唇。
哈利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道:「在靠近鯊魚池的地方,有些長得很茂密的灌木叢,你可以從那裡幻影移行。」
西弗勒斯謹慎地掃視他們周遭一眼。「幻影移行?」
哈利聳聳肩。「是啊,為了『消失』。你何不就那樣做,我會想出些理由告訴其他人的。」
「我不打算前往任何地方,直到我得到些答案,關於──」
「隨便你。做你想做的事情──你對此相當擅長。我有工作要做,請原諒我失陪了。」他揚長而去,前往水族主展館,將驚愕得嘴巴大張的西弗勒斯留在身後。
對西弗勒斯來說,除了冷靜下來,壓下竄升的怒火,以及充分利用他的這三個小時外,別無其他事情可做。造訪過禮品店,取得一份說明詳盡的地圖還有路線規劃後,他動身前往參觀水族館和龍蝦孵育場,還有鯊魚池,並且特意避開了兒童景點。他沒有再次遇到哈利,但與嘉莉、安吉在戶外一座亭子裡待了愉快的一刻鐘,又徜徉在陽光下,啜飲某種檸檬汽水。
七點時,所有人都乖乖回到迷你巴士上,接著在彭特勒貝爾[[5]]稍停一下,讓他們沿著河邊散個步,最後前往波登德[[6]],他們今晚過夜的地方。
哈利站在巴士車廂的前方,指示駕駛何時該放慢車速、踩定剎車,同時繼續他生氣勃勃、興高采烈、無休無止到令人驚異的解說。當他微笑著在走道上踱過來轉回去的時候,他還不時跟團員閒聊打趣,當然,西弗勒斯要排除在外。
當他們整團拉進位於波登德的小旅社時,西弗勒斯可以感覺到頭疼正在雙眼後方醞釀著。他告訴自己,這是因為他餓了,曬了太多太陽,還猜想某個向來知道該怎麼激得他怒到最高點的導遊,也應該受到了同樣的影響。但是倘若他曾飽受震撼並且不知所措,只要想像哈利也同樣經歷了一段痛苦難熬的時光,不僅要被迫處理西弗勒斯突如其來的出現,還得另外管理一支旅遊團,西弗勒斯就能從中得到安慰。西弗勒斯有餘暇去琢磨、反應和生悶氣,哈利卻沒有這樣的奢侈。
但我不會同情他,我不會。是他置我們於這等處境。要是我事先知道他在這裡,要是我早想到這種事有發生的可能,嗯,假如有任何人不該來到這裡,那個人就會是我。我是那個掃了他的度假興致的人。我是那個已經疑惑了一整年的人。
不對。我是來看看安格爾西的,還有,該死的,我會繼續我的旅程。更不幸的是他將不得不成為那個把安格爾西展現給我看的人。這就是他去年夏天想要的,不是嗎?哼,多麼諷刺。
他們把行李堆在門廳,隨即被簇擁著前往酒吧後頭的包廂。他們十個人圍著長桌坐下,而儘管西弗勒斯爭著要一個盡可能遠離哈利的座位,他還是發現自己就坐在他的正對面。當西弗勒斯被那對父子佔去左右兩翼時,哈利就坐在嘉莉與安吉之間。沒有菜單,當旅行團的餐點被送上來時,他們發現菜色雖然相同,口味質感俱是一流,還有麥芽酒隨人開懷暢飲。到了晚餐時間結束時,西弗勒斯的頭痛已經不藥而癒了。他與那個十五歲大的男孩展開一場氣氛熱烈得出人意表的談話,主題是甲殼類動物以及牠們如何繁殖。西弗勒斯不由自主地注意到,哈利在聆聽他們交談時皺起了眉頭。西弗勒斯立刻知道他的問題是什麼。
噢,嗯,是的,從前從前當你十五歲的時候……你抗拒被教授任何事物的程度,恰好等於我不情願教授它的程度。
桌邊談話的主題轉為針對個人──他們每個人輪流回答你來自何處、你參加這個旅行團的理由、你之後要去哪邊旅行這樣的問題。西弗勒斯心煩意亂地旁聽著,想知道誰會給他們房間的鑰匙、在什麼時間點嘗試遁回他的房間是可以被接受的行為,當他抬頭尋找哈利時,他發現哈利正在看他。
那份……放鬆感令西弗勒斯吃了一驚。哈利看起來很不錯──曬成了棕黑色、態度輕鬆自在。除了他的雙眼(西弗勒斯太了解它們了)。
他看起來一臉擔憂,幾乎是心不在焉。一定是和溫德萊一起忙了一天。那男人最擅長發脾氣,頤指氣使又傷人感情,還有……
西弗勒斯屏住了呼吸;他的心臟似乎噗通噗通跳得稍微快了一點。當他意識到自己的思緒已經飄遠,還有他忘了這不是他們通常在破釜酒吧共度的週五晚餐時光時,他驚慌地坐直了身體。這裡是安格爾西,哈利是導遊,以及西弗勒斯並不受歡迎。
當然,他們的週五晚餐約會不是馬上出現的。最先到來的是在西弗勒斯店門前的台階上進行的午餐,然後是週五晚餐,再然後是共度他們整個週末的習慣。一直到最後那一天為止,那個哈利為了安格爾西之旅而離開的週日早晨。
我醒來的時候,你已經離開。是的,我們都知道你一大早就會離開,但你甚至不曾喚醒我,說聲再見。
一定有某種思緒情感顯現在西弗勒斯的臉上,因為哈利瞪大了眼睛,嘴唇抿緊,將唇瓣壓得薄薄的。
於是西弗勒斯不得不垂下視線;他收集桌巾上的麵包碎屑,將之撣落到盤子中,並且等待著、納悶著,何時他才能逃離遁走,前去找尋他的房間。
我是怎麼來到這裡的?卡在安格爾西。多麼的尷尬。悲慘的一天才剛落幕,還有三天得熬過去。
他可以馬上回家;摩根會退回他的團費。但他意識到,藉由參與安格爾西之旅這種迂迴的方法,他將會了解哈利的一切,就算在他最天馬行空的夢裡,他也從未預料到自己最後會與哈利隔著一張桌子坐著。而且,假如他留下來,他也許會有一個高於平均的機會,以找出哈利為什麼將一個為期三週的假期轉成一份有給職。並且不曾告訴他。當然,倘若哈利繼續保持距離,西弗勒斯將對此一無所知。
一無所知將只是諷刺之上的諷刺。他將永遠不了解哈利為什麼會對他感興趣。他一直秘密抱持著『鞋子終有一天會被丟棄』的懷疑,即便是在他們的關係持續了好幾個月,他也終於放鬆下來時,那個瑣碎繁人的恐懼仍舊存在,在耳邊輕喃著他無法回答的問題。
他在這裡做什麼?他想從我這裡得到什麼?我究竟是為了什麼而讓他進來?他何時離開?他離開時我該怎麼辦?
打從哈利攜著外賣食物坐下來,介入西弗勒斯的午餐時間的第一天起,他就一遍又一遍地問著這些問題。他就坐在那裡,好似這麼做是世界上最自然不過的事情,而且西弗勒斯沒法攆走他。
「西弗勒斯?」
西弗勒斯抬起頭。當哈利將一支鑰匙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時,大部分的團員都已經站起來了。
「你的房間在頂樓。」
[1] 蘭韋爾普爾(Llanfair Pwllgwyngyll),全名是Llanfairpwllgwyngyllgogerychwyrndrobwllllantysiliogogogoch,為全歐洲名字最長的村莊,以及世界上名字最長的其中一個地方。該名意為「湍急漩渦附近白榛樹林山谷中的聖馬利亞教堂和紅岩洞附近的聖田西路教堂」。
[2] 何瑞修•納爾遜(Horatio Nelson,1758-1805),英國海軍中將,被譽為「英國皇家海軍之魂」,為歷史上著名之軍事家、冒險家與航海家,曾阻止拿破崙向英格蘭的擴張。
[3] 安格爾西侯爵柱(Anglesey Column),建造於1815年,也就是滑鐵盧戰役結束的兩年後。1860年時,為紀念滑鐵盧戰爭英雄──第一代安格爾西侯爵Henry Paget,於基座上追加了侯爵的雕像
[4] 布萊辛基(Brynsiencyn),位於安格爾西島的西南方。
[5] 彭特勒貝爾(Pentre Berw),一個小村莊,位於布萊辛基之南。
[6] 波登德(Bodedern),位於安格爾西島的西部,距離島上最大的天然湖泊Llyn Llywenan只有一公里,村裡教堂(St Edern's Church)的歷史可上溯至14世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