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返潘翠瀾[[1]]的路上,他們稍作停留,以參觀行程裡的最後一個墓穴。西弗勒斯旁觀嘉莉在哈利結束解說時興奮地跳了起來,然後在她馬上用她鉅細靡遺、繪聲繪色的補充說明綁架了旅行團時,毫不保留地露出幸災樂禍的笑容。哈利微笑地伸出雙手作了個『請隨意』的手勢 ,他的眼底閃動著愉悅的波光。但當他的視線漫無目的地遊移在聚精會神聽講的團員間時,他瞥見了西弗勒斯的凝視。剎那間,一切都無所遁形,於是西弗勒斯看見了真相:哈利仍然渴望著他;西弗勒斯也從來沒有停止對他的嚮往。
更接近村莊後,他們離開巴士,漫步在奈德維河的河岸上,隨後趕在晚餐時間開始前,於船舶酒館登記住宿。難得有一個小時沒有安排行程,所以西弗勒斯利用這段時間仰躺在床上,做了一件他從沒做過的事情:打盹。
晚餐後,他們搭車走了一小段路,來到紅色碼頭灣。他們在那片海灘上散步,太陽就在他們背後沉入一片火紅的地平線。他們還聆聽哈利訴說十二世紀的那場著名戰役,它就是發生在這裡,為了對抗興起於愛爾蘭的敵人。
他們慢慢走進酒吧,天色仍然相當明亮。西弗勒斯感覺今天比之前兩天都要來得疲憊,而且看起來其他團員也受到了類似的影響。他所有努力避開這場『最後一夜』派對的念頭,都被一個令人沮喪的現實給抹去,那就是明天過後,他真的不知道何時才能再次見到哈利。這是多麼的不公平:在一無所知的過了這麼多個月,好不容易獲悉真相後,他終究還是沒有機會去努力,沒有機會去該死的盡他所能,以改變某件很重要的事情嗎?他知道哈利值得這份努力。見鬼,他突然地,幾乎是激烈地,想要為自己的狀況辯護,那就是他自己值得這份努力。他們兩個都值得。
西弗勒斯也注意到了,當團員們走向桌位時,哈利躊躇了會,接著猛點個頭鼓勵西弗勒斯,揮手示意了酒吧內部。
哈利坐在桌子中間的位子上,以為拍照時的關注焦點,並在每個人的旅遊手冊上簽名。麥芽酒挨個兒地送了上來,交談聲又響又吵,當然,一待音樂響起,眾人便紛紛躍下舞池,不過這次的舞步是西弗勒斯知道的那種。
他沒去跳舞,但這次他不是唯一一個不跳舞的人。他和另一對夫妻坐在一旁,觀看其他人輪流交換舞伴。安吉陪西弗勒斯坐了一會兒,之後嘉莉接替了她的位置,這情形使西弗勒斯暗自納悶是否她們訂定了一項『這次不要遺棄他』的協定。稍後,哈利加入了他們,還掐準在西弗勒斯終於嚇著那位年輕女子的時候。
「你沒有照相機?」她驚愕地問道。
「是的。」
「太令人不敢置信了。難得一趟像這樣的旅行,你不會想要有些照片嗎?」
「我從沒想過要拍照,」西弗勒斯聳聳肩,說道。
「其實,我也沒有照相機,」哈利打斷了他們的對話,微笑著輕拍他的前額。「我所有的照片都放在這裡。」
「嗯,是沒錯啦,」嘉莉疑惑地說:「但在幾年後,你不會後悔沒有留下照片嗎?我不知道,也許像是一本可以翻閱、讓你的家人與朋友看的相簿?」
「我留下了所有的旅遊手冊,好幾大疊的明信片,以及許許多多的回憶,老實說,我寧可用這種方式記住它。至於我的朋友,我希望我的熱情能讓他們想要過來,親身體驗一番,」哈利咧嘴一笑。
嘉莉的視線從哈利移動到西弗勒斯身上,然後又移了回來。「我猜,是讓他擁有的每個朋友都想過來看看。」
當話題轉往其他方向,哈利在觸及西弗勒斯的目光時,綻開了一抹微笑。
* * * * *
令西弗勒斯驚訝的是,哈利竟是這晚第一個告退的人,他婉拒了『再喝一杯就好、再跳一隻舞吧』之類的請求。「不,我已經累壞了,我得在你們上樓前做一小時的事情,」他在嘉莉氣惱得噘嘴時朗聲大笑。「別熬得太晚,」他提醒他們:「明天仍有很多景點要看。」他揮了下手就離開了,身後緊跟著一片噓聲與晚安組成的大合唱。
接著離去的是那對父子,很快的,一對夫妻也跟著離席。到了這個時候,西弗勒斯已經不只是準備好表示今晚到此為止了。他懷疑剩下的人會待到很晚;他們已經放棄了舞池,在桌邊擠成了一團,一臉困倦地點著他們最後一輪的酒。
一等推開自己房間的窗戶,西弗勒斯立刻盤腿坐在床上,琢磨他明天的計畫。明天傍晚,旅行團將抵達終點站博馬里斯,在參觀過博馬里斯的城堡、返回摩根旅行社後,他計畫找尋一處安靜的所在,從那裡幻影移行回家。搭乘巴士穿過大街小巷顯得很愚蠢;這種事做過一次就夠了。
他的思緒迷失在行將結束的這一天。這是他一生中最有趣也最出乎意料的其中一日。
這定是度假時會有的感覺。見識新東西,找到寶藏,欣賞美麗的晚霞,親吻哈利……
他閉上雙眼,往後倒臥在床上,並跟自己承認哈利一直是正確的。也許度假時最美好的部分,就是有某個人可以分享發現新事物時的驚奇感受。未來的日子裡,每當他憶起這一天,浮現在腦海的將會是哈利讓自己緊倚著墓葬室的石牆,與那持續運作了上千年的魔法溝通的畫面。但在那幅畫面裡,沒有任一小片滿足感是由他促成的。
又一天結束了。明天的這個時候他已經回到倫敦,躺在熟悉的睡床上,反覆思量將來的每一天,還有他才剛在安格爾西度過的日子。他的小店會在週五重新開始營業,而且誰也不會知曉:沒人知道在他腦海裡有本塞滿相片的相簿,沒有人會聽他訴說蘭都森特的風抓住了磨坊的風車風帆,還有蒼鷺是如何蹚過退潮時的賽邁斯灣。沒有人同他分享布林切利宕的魔法竄過指尖時所激起的興奮。
他睜開雙眼,瞪著天花板。嗯,他一邊坐起來,將腿轉至床沿,一邊想道,這是個充滿創舉的一天,而且還沒完全結束。
他走向盡頭處的樓梯,走道上一片寂寥,闃無人聲。他可以從哈利房間門板下的縫隙,看見那燈仍是亮著的,所以他舉起手,輕輕敲了門。
一會兒後,門拉開了。哈利穿著平腳短褲和T恤,沒有戴眼鏡。
「西弗勒斯?」
「很抱歉那麼晚還來打攪你。你已經上床睡覺了?」西弗勒斯問道。
「我──不,我的意思是我差不多要睡了,不過我還在複習我的筆記,為了……你要進來嗎?」哈利側過身,朝他身後的房間作了個手勢。
「倘若你不介意,我只是打擾一會兒。」
「請進。」哈利往後退,讓西弗勒斯一旁站著,旁觀他清空擱在寫字椅上的衣服。「坐吧,」他說道,坐在了床沿。
西弗勒斯伸手朝床尾一團混亂的旅遊手冊與傳單比了比。「你每天晚上都做這件事?為了明天作準備?」
哈利傾過身,開始將那些書籍紙張推攏成雜七雜八的一疊。「是啊,不是說我到現在還不清楚這些資料上的一切,只不過每一團都有點不同的地方,所以一等我抓到對這群人的感覺,我就會變更一些東西。」
西弗勒斯意識到,這就是那個困難的部分,他甚至並不十分確定要如何開始說他想要說的話。是以一些日常的、客觀的事情作為開場白,抑或是用某件更私人、更痛苦的剖白開啟此番談話?似乎兩種都不合適,所以他決定要從這兩者之間的某個地方開始。
「我發現,作為旅程的最後一天,明天的行程將比較短促,而且在回到博馬里斯後,你可能會忙著處理那些在旅行結束時必須要做的不管是什麼事情。」
哈利將頭偏向一邊。「沒錯。」
「那就是為什麼我想……」
噢,該死到家了,就直說吧。
「我想要告訴你,我很喜歡安格爾西。大部分的安格爾西,」他補了一句。「尤其是今天。」他嚥了口唾沫,以對抗喉嚨的乾澀。「你在這份導遊工作上做得相當好。」
「嗯,謝了。」哈利說道,然後就像西弗勒斯先前的態度一樣,似乎在掙扎著要不要說出下一句話。「我真的很高興你來了,今天是──」他頓了頓,露出微笑。「我可能永遠無法靠我自己發現那座墓穴的秘密。」他坦率地咧嘴一笑。「儘管不是某樁我能加進導覽解說裡的發現。」
「是的,我想是不能。」
「還有,我很高興我們最後終於談話了,」哈利柔聲說道,垂下視線盯著雙腳,「改變了相互憎恨的狀況,所以這是更好的發現。」
是這樣嗎?真的嗎?因為我仍不非常確定情況改變了。
「你還沒做出決定嗎?你還有──多少?──溫德萊給你的年假還剩下三週。」
「是兩週,還有,噢,不,我還沒決定。」哈利咬著下唇。「我很矛盾。防護保全是我想要做的事情,但是,嗯,你知道我在這裡得到了什麼,」他一臉不確定地看著西弗勒斯說道。
一份麻瓜生活。是的,我看見了它誘人的地方,但遲早你會後悔的。我知道你會後悔。更別提我們兩人的那個小問題了。
哈利一聲嘆息。「我曾以為我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但現在,我想要什麼,要承擔多少風險,這是多麼令人迷惑。我該聽從哪一部份的我的意見,萬一我弄錯了怎麼辦?」
儘管袖手旁觀有其優勢──與可能出現的譴責和責任劃清界限──西弗勒斯更喜歡提供一個具體的意見。然而哈利的決定與他個人有利害關係,他不禁給了個更安全更模糊一點的忠告。「人在面對他們最大的恐懼與渴望時,總是可悲的缺乏判斷力。我最近發現有個方法很管用──不管這方法有多痛苦──那就是把這些恐懼與慾望明確地界定下來,並一一列舉。」他低頭看著雙手。「偏執如我,就在羊皮紙上列了我自己的二欄式清單。」
「聽起來就像你會做的事情,」哈利低聲咕噥,雙唇顫動著,「有幫助嗎?」
「嗯,最奇怪的是,發現它們是相互交錯的──最令我恐懼的正好就是某樣我很想擁有的東西,」他拐彎抹角地說道,同時為他剛剛吐露的心聲,感到一抹釋然的快感以及一陣恐懼的刺痛。
哈利一邊凝視著他,一邊用根手指擦了擦嘴角。「我可以問一下嗎?你想要的是什麼?」
「我不認為現在得知此事會格外有助於你,」西弗勒斯平靜地說道:「除了我對此非常生疏,而且不是很自在於──」他挫敗地揮了揮手。「──把它說出來。」
皺起眉頭,哈利似乎需要時間來釐清這句話。然而,當他終於找到答案時,他的反應就幾乎值得了西弗勒斯的表白。
幾乎。
哈利的聲音嘶啞,背脊突然挺得筆直,問道:「你是指我?」
不把話說出來是沒用的。「這麼說似乎很奇怪,衡諸於我過去的──你是怎麼說它的?──一無所知,但是,是的。」
暴露他的頸動脈是一回事,但繼續坐在那裡,等著喉嚨被撕裂開來又是另一回事。西弗勒斯站起來。「或許那會有用,也或許沒用,但我決定我不能再重蹈覆轍──不能再像先前那樣聽任事態發展,並對它的變化一無所知。」
無視哈利驚愕得說不出話來的當前狀態,西弗勒斯從口袋裡拿出一個小包裹。他遞出包裹,說道:「這是給你的。」
哈利緩緩地站了起來,在接過禮物時,他的嘴稍稍分了開來。「給我的?」他開始拆包裝紙,同時問道。
「把它當成一份遲來的生日禮物──我們這趟旅行的紀念品,」西弗勒斯笨拙地說道,看著包裝紙被拆開,露出那只小龍雕,「我知道你說過你寧可把它留在那裡。」
哈利低下頭看著小雕像,指尖輕撫著它的紅寶石眼睛。當他終於抬起頭時,他一臉敬畏的神情。「不,不是的,這是份很棒的禮物,我很高興能夠擁有它。謝謝你,」他一邊說,一邊小心翼翼地把水晶龍包裝回去,然後側過身,將它擺在書桌的正中間。他回過頭,更加靠前了一步。「你以前從沒送過我禮物,」他微笑著,眼底有著疑問。
「是的,於是我甚至毫不考慮就買下來了──只是因為這麼做似乎是正確的,你應該擁有它。畢竟,」他挑起一道眉毛,「在很久很久以前,你和我一起面對過一頭龍。」
哈利的嘴唇突然往上一彎。「一頭紅眼惡龍。」
「啊,沒錯,我那時還沒那麼想,」西弗勒斯很高興地說道。在意識到這是處理某樁缺憾的一個完美的時間點時,他冷靜了下來。「哪天,只要你喜歡,我都會很願意談談那些我們之前從未討論過的事──那些來自過去的問題,」他特別標明了重點,並在說到一半時放慢了語速,因為哈利似乎有些走神。
哈利的表情隱約有絲動搖,當他更加靠近一步時,西弗勒斯在他眼中看見了赤裸裸的慾望。抬起一隻手,哈利將手指滑進西弗勒斯太陽穴旁的黑髮,使西弗勒斯在一抹激情閃過眼底的同時,緊緊閉上了雙眼。
「哈利……」他察覺到下一步的發展,而且即便他們的身體並未相觸,他還是可以感覺到存在兩人之間的高熱。
那張嘴在西弗勒斯的耳邊輕喃著:「這麼做並不明智,假如你不想要,我會理解的,真的,我會理解。」他們是如此靠近,只有一英吋的距離,而且……「但我是那麼那麼的喜歡這件事,倘若我們……」
西弗勒斯偏過了頭,手往上滑找到哈利的頸背,他們的嘴貼在了一起。這是個短促的吻──兩人的舌頭刷過彼此之後,西弗勒斯移開嘴,抵著哈利的臉頰說:「這可能會使你的決定變得更複雜。」
他們倚著彼此僵立著,西弗勒斯不確定當哈利點頭時,他所感受到的那顆在他胸膛上怦怦直跳的心臟究竟是誰的。
「它可能會使我的決定變得更複雜,又或者,它會簡化它。」哈利撤身後退,距離剛好足以望進西弗勒斯的眼睛。「但要是我們做了這件事,而我仍然決定留下來,」他潤潤嘴唇,「那麼我將無須去探究是否我做了正確的決定。因為在這時候做這件事,將把性愛從那個方程式裡扣除掉。這種想法對你來說明智嗎?」
「完美的理性思維。」
「還好,但是……」
放下雙手,西弗勒斯退後一步。「但是什麼?」
哈利陰鬱地看著他。「我很自私。我的意思是,假如我留下來,對你來說,這可能會使情況變得更難以克服。要花上好長一段時間。」
西弗勒斯瞇起雙眼。「確實。」
「那你仍然想要嗎?」
「是的。」
哈利猶豫了會,然後上前一步,攬住西弗勒斯的脖子。「為什麼?」他悄聲問道。
西弗勒斯的回答直接了當。他舉起手,輕輕拍在哈利的前額。「因為我想要有這張安格爾西的照片在我的腦海裡。」有你在一起的,他沒把這幾個字說出來。
[1] 潘翠瀾(Pentraeth),位於紅色碼頭灣(Red Wharf Bay)附近,奈德維河(River Nodwydd)流經而過。1170年,興起於愛爾蘭的Hywel ab Owain Gwynedd聲明有權繼承其父對The Kingdom of Gwynedd的統治權,於是率領軍隊跨海來此,在戰爭中被異母兄弟擊潰身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