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騙了我,」哈利輕聲說道。
西弗勒斯睜開雙眼。他們正側躺著,臉對著臉,西弗勒斯的上臂環在哈利的肩膀上。「啟迪我吧。」
「當我質問你為什麼來安格爾西時,你說是因為我留下了那些旅遊書,而你需要度個假。」
「兩句話都是實話。」他閉上雙眼,可他竟然可以聽見哈利正在等著下文。「當然也跟你有某些關係。」
「但你說你來這裡不是為了找我。我相信那是真話。所以,你來這裡究竟是為什麼?」
「我想,有部分是為了來看看是否值得。我是指安格爾西。」
「那它值得嗎?」
再度睜開雙眼,西弗勒斯點了點頭。「這是個美麗的地方。但是──我意識到這話聽起來有多病態──我來這裡是為了懲罰我自己。」他找尋說明的字句,好讓他的話能夠讓對方理解。「這地方象徵著我是如何的失敗。所以我決定我必須來這裡面對它。」
「即便你知道你會很痛苦?」
「是的,我有這份預期。但這些錯誤並不全都是我鑄成的,你要分擔其中的一部份責任。」
「我那時不知道,可我現在知道了。我已經思考這事一整天了。」
「我也一樣。終於取得了解真是太好了。」
哈利的目光變得很溫柔。「在一個地方旅行三天是段漫漫長路。」
「是的,對我而言是如此,」西弗勒斯承認道。
他們沈默了一會兒,氣氛舒適自在,最後哈利在床上變換了姿勢,西弗勒斯在察覺到他的動作時,刷地睜開雙眼。「已經超過凌晨一點了,你需要睡覺。」
「是啊,我確實需要。你也是,」哈利認真地說道。「你想怎麼做?」
西弗勒斯又有那種將頸動脈暴露出來的感覺,然而他決定不去在乎它。「我非常想要待在這裡。」
哈利微笑了。「那麼,就待著吧。」
* * * * *
週一:潘翠瀾到博馬里斯
旅程的最後一天,他們的第一站是蘭多納[[1]]。他們站在教堂的古老地基周圍,聆聽哈利解釋這個村莊何以盛名在外。當然,西弗勒斯早已知道箇中原因,所以他在哈利講故事時,很小心地不與他的視線正面接觸。
「民間傳說告訴我們,這個地區因為女巫而惡名昭彰。最知名的那位名字是貝拉,她最後死在一顆用銀幣製成的子彈下……」
他們走向迷你巴士的時候,哈利小聲地對西弗勒斯抱怨道:「每當我說起那個故事,總感覺非常古怪。」
「嗯,我可以了解為什麼;一個貝拉就已經很夠受了。」
哈利大笑出聲,因為他們俩都遠遠落在其他人之後。「這是肯定的。」他甚至更加放慢腳步,使得西弗勒斯斜睨了他一眼。「我醒來時你已經離開了。」
「我認為你不會想要任何人瞥見我離開你的房間。」
「噢,是啊,考慮得真周到。我本來是擔心也許你會──」
西弗勒斯站住了,在盯著哈利前,先打量了下在巴士那兒的團員們。「也許我會怎麼了?」
哈利的雙手在口袋裡推攘著。「會改變主意之類的。」
「不,不會改變主意。你應該更了解我的,」西弗勒斯說道,然後再度邁開步伐,同時思索著若要把心裡的話說出來,現在這個時間點就跟其他的一樣好;他可能不會再有這種機會了。「我昨晚便提過這個想法,但我想你那時分心了。我現在重複一次:也許,在某個時候,某個地方,我們可能可以討論一下與過去有關的事情,那些你一直很想知道的事情、你的疑問。要不要這麼做完全取決於你,但我會同意。」
「不管我的決定是什麼?」哈利從他身邊問道。
他們幾乎已經到了迷你巴士那。西弗勒斯再度停步,而且得奮力讓他的聲音與表情保持輕鬆隨意。「我不打算假裝我不在乎你的決定是什麼。我確實在乎,極度在乎。但是,是的,不管你的決定是什麼,我們都會談談過去,我保證。我是個言而有信的人。」他朝巴士猛地點了點頭。
巴士駛上道路時,西弗勒斯可以感覺到哈利正在看他。他微笑了,但沒有抬頭,而是全神貫注在他的旅遊書上。
* * * * *
十點前,他們抵達潘蒙修道院[[2]],漫步在它的廢墟間,又走上一段路,去參觀那裡的鴿房。嘉莉拍了一張又一張的照片,陶醉在純粹為了飼育鴿子而築起一座建築物的想法裡。
「這就是修士會做的那類事情,不是嗎?」她激動地說道。
哈利微笑著。「養鴿子?」
「是啊,修士是大自然的庇護者。這讓我想起了聖‧法蘭西斯[[3]]的那些照片──你知道的,有許多鳥兒停棲在他肩上。」
西弗勒斯陰森森地一笑。「他們吃鴿子,嘉莉。」
嘉莉的嘴驚恐地大張了開來。「他們沒有!」她瞥向哈利。「哈利?」
哈利不悅地瞪了西弗勒斯一眼,然後回答:「恐怕是如此。」當團員四散閒步時,他低聲抱怨西弗勒斯:「你非得告訴她嗎?」
聳聳肩,西弗勒斯說道:「高興點,這件事旅遊手冊上有寫。」
他們將剩下的早晨時間花在海灘上,聆聽哈利講述帕芬島[[4]]的歷史,還蒐集了化石,探索了那裡的岩池。幾名團員甚至捲起他們的褲管,涉過愛爾蘭海的淺灘。
到了太陽升得老高,光線也越來越毒辣的時候,他們在前往博馬里斯的路途上,於一間小餐館吃午餐。團員不得不就著草坪上的桌椅分成好幾小群,他們的盤子都裝滿了三明治與香腸。西弗勒斯在遮陽傘下發現了個座位,與嘉莉、安吉和哈利坐在一起。
用完午餐,哈利將椅子斜斜擺放,以看見航行在梅奈海峽上的帆船,安吉逕往禮品店溜達去了。嘉莉往哈利的方向點了點頭,然後輕聲對西弗勒斯說:「很棒的導遊,是吧?」
西弗勒斯若有所思地咀嚼著三明治,又再抿了口酒。「我沒有什麼好挑剔的,」他說道。
嘉莉嘖嘖作聲。「你花了一段時間來適應他。得了吧,西弗勒斯,每個人都注意到了。」
猛地挑起眉毛,西弗勒斯說道:「真的?」哈利將椅子轉了回來,顯然地,他已無意間聽見他們的對話。
「好吧,是我注意到了,」她承認:「差不多就在第一天。」
西弗勒斯咬了另一口三明治,思考他可以說什麼,而哈利臉上那絲隱諱的幸災樂禍,可能是促使他做出這種事的原因。「事實上,哈利和我以前就認識了。」
他看見哈利瞪大了雙眼,嘉莉的視線從一人移到了另一人身上。「你們早就認識了?你從來沒說過。」
「為什麼我要說?此外,我根本就不知道他是我們這一團的導遊。」
「是沒錯啦,但你仍舊該說的。」她瞇起眼睛。「那麼,你們是怎麼認識的?」
靠坐在椅子上,西弗勒斯迎視哈利的目光。「哈利曾是我任教的寄宿學校的學生,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你是他的老師?」她追問道,同時看向哈利,而他翻了個白眼。
「很不幸地,是的,」西弗勒斯簡潔地答道。
嘉莉頑皮一笑。「那麼,獨家新聞是什麼?我感覺這裡有八卦。」她將兩隻手肘擱在桌上。「他是個怎麼樣的學生?」
西弗勒斯將餐盤推到一邊,仔細端詳著哈利。「聰明的學生,當他想要學習時,他學得很快,但老是不在應該的時候運用他的聰明才智。」
哈利爆笑出聲。「唉喲。」
「雖然,平心而論,我必須承認我不是最好的老師。我在教學上毫無天賦可言,而他和我常常意見不合。」
「你根本就是惡夢的化身,」哈利提醒他。
「而你令人難以忍受,」西弗勒斯淡淡地反駁,之後再度轉向嘉莉。「我要告訴妳的是,幾年前,哈利和我在倫敦的同一條街上工作,我們重新認識了彼此,而且在此之前,我對他在畢業後的種種作為已有了些許了解。事實上,他的成就相當令人印象深刻。」
「你做的是哪一種工作?」嘉莉問向他。「還有你,哈利,你之前在那裡做什麼?」
「我開了一間藥房,」西弗勒斯回答道:「而哈利的工作是在……」
「……保全公司,」哈利皺著眉頭接口說道。
「但他也做過其他事情,」西弗勒斯補充道:「在執法單位工作過,當過一陣子的職業運動員,插手過賣書,投身新聞業。我還可以補上一句,這些他都做得很成功。」
嘉莉驚奇地盯著哈利。「那些工作你全做過?」
「是啊,妳知道的,為了努力找出最適合我的工作,」他尷尬地回答,還惡狠狠地瞪了西弗勒斯一眼。
「但在那一切之後,你當了──」她有點結巴:「──導遊?」
「嘿!我喜歡當導遊,」他微笑地抗議道。
「而且你做得很好,就像其他那些工作一樣,」西弗勒斯告訴他。「從前我們可能互有爭執,但我一直很欣賞某件哈利做了、但大部分人都做不出來的事情,那就是他拒絕得過且過。他可以在薪水相當高、非常受人尊重的工作上取得一席之位,但他選擇去追求最重要的事情。」
當他停頓下來,看見哈利臉上的驚愕越來越明顯時,嘉莉舉起雙手,要求下文:「嗯,是什麼呢?」
「讓他快樂的工作。大部分的人永遠都做不到這一點。」
「噢,我想這是真的,」嘉莉深思地說道。
「那些人可能會認為哈利選擇的工作埋沒了他的才能,」西弗勒斯說道:「但是倘若在安格爾西當導遊令他快樂,感覺充實,然後他選擇了這個更適合他的工作,那麼我祝福他一切順利。」
「你真行,哈利,」嘉莉邊說邊站起來,接著朝西弗勒斯做了個手勢。「你和西弗勒斯可能有過爭執,但在我聽起來,他現在可真像是你的粉絲。」她咧嘴一笑,收拾好她的餐盤,走向垃圾桶。
他們在沈默聲中坐了一會兒,西弗勒斯忍受著哈利不加掩飾的檢視目光。
「我真不敢相信你把那一切都告訴了她,」最後哈利說道。
西弗勒斯毫不在意地揮了揮手。「無妨。沒什麼具體的內容。」
哈利張大了嘴,又猛地閉上。他扒了扒頭髮。「但是,你是故意要說出那些關於我的事情的吧?」
「當然我是故意的。我前一陣子才得到了這些結論。沒有諂媚你的打算,你懂吧?我也不打算影響你的決定。」
哈利點點頭。「我認為你只是在告訴我,假如待在這裡令我快樂,那就繼續待著。」
「的確如此,」西弗勒斯說道。
* * * * *
「其實博馬里斯城堡是由一位英格蘭的國王為了征服威爾斯而建造的……」
旅程的最後幾個小時都花在城堡的庭院裡。雖然得應付洶湧的人潮,他們八個還是設法跟緊哈利,瞥了眼古時候的廁所,在環繞城堡修築、高聳於護城河之上城牆那兒散了個步。那裡還有最後一間小禮品店,之後他們魚貫進入迷你巴士,踏上通往此番旅程的起點──摩根旅行社──的最後一小段路。
他們全都逗留在巴士外面,交換地址,道別,拿取就西弗勒斯看來是數量多得過分的照片:全體團員的、只有三兩位團員的、個別與哈利在一起的、哈利和駕駛的、哈利和迷你巴士的。甚至連摩根本人都露了面,在團員感謝並祝賀導遊和旅行團時,露出一臉自豪的笑容。
西弗勒斯終於從那一團混亂裡抽身而出,站在旅行社遮陽棚的涼蔭下,一直等到只剩下摩根和哈利在場。他知道哈利早就注意到他在那裡,因為他有好幾次逮著了他的視線。
多麼不可思議的旅程啊,他心裡想著。當然,不是說旅程的實際距離很長,但是一思及他與哈利兩人開始時是在哪裡,結束時又到了哪兒時,情況就像是他們航過一片大海,爬上一座高山,攀登一處深淵絕境──而他們的終點猶未可知。
摩根拍了拍哈利的背部,才轉身和駕駛一同走入旅行社。哈利爬回巴士,行過走道來到窗邊。西弗勒斯看懂了他將背包甩上肩膀的暗示,接穩了他的背包,然後站在路邊等待哈利處理好一切。
「我正希望你會等我一等,」哈利倚著巴士,說道:「聽著,假如你不必立刻離開,我明天可以休假。」他的眼底飽含請求,他的聲音滿是期望。
西弗勒斯得藏起他的驚喜,但依舊搖了搖頭。「不行,我必須回去了,」他謊稱道。伸出手,他說:「幹得非常好,波特先生。」
哈利在他倆握手時露出微笑。「相當高的讚美,因為是來自於你。」他握緊西弗勒斯的手,輕聲說道:「謝謝你能來,真的。我知道你沒有找尋我的意圖,但我很高興你來了。」隨後他放開西弗勒斯的手。「我知道我想要做的是什麼,但這一次我必須把它做對。」
儘管西弗勒斯想要追問,他的驕傲阻止了他;哈利一年前做了個決定,而西弗勒沒法插手他目前面臨的這個抉擇。除非……
「明智地選擇。」
轉向街道,他高聲說道:「你還欠我一張明信片。」他聽見哈利說了聲再見,但他沒有回頭。
[1] 蘭多納(Llanddona),安格爾西島上以其海灘聞名的小村莊。
[2] 潘蒙修道院(Penmon Priory),最早的木構造建築建立於十世紀,但毀於西元971年,復又於十二世紀以石頭重建。千年以降,目前教堂部分大致完好,最古老的建物可上溯自1140年。
[3] 聖‧法蘭西斯(St. Francis)。St. Francis有很多位,這裡指的應該是Saint Francis of Assisi ,西元1226年10月3日誕生於Giovanni Francesco di Bernardone,被尊稱為動物們的保護神。
[4] 帕芬島(Puffin Island),位於安格爾西島東部海外的一座無人島。此島的威爾斯名字Ynys Seiriol,據說來自六世紀時於島上建立修道院的 Saint Seiriol。修道院遲至十二世紀時仍舊存在,其廢墟今日依舊可見。